既然数百年前的曲砚浓选择在牧山亲手塑下卫朝荣的神塑,又选择将这段记忆遗忘,那么这些沉默无言的神塑上,一定藏着莫大的秘密。
她不信这千年神塑当真是顽石,不信随便一缕魔魂附身就能唤起卫朝荣的神塑,不信这世上会有旁人能顶着那副由她亲手塑下的面孔站在她面前。
藏在神塑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会找到答案的。
公孙罗从她那里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沉默一瞬,终归是太在意,失了平常心,追了一句,“仙君从前同夏祖师见面时,当真没察觉到什么?”
从公孙罗幼时惊鸿一瞥至今已有百年,倘若夏枕玉身上有什么异常,时间自然比百年更长,难道真的是公孙罗太多心?
曲砚浓未答。
她上一次和夏枕玉见面是二十年前,回忆清晰如昨天,但她和夏枕玉实在太熟悉,彼时正因望舒域“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天灾、四方盟滥发清静钞的人祸而焦头烂额,她根本没有细细观察过夏枕玉的模样。
再回忆,当时夏枕玉的每一个反应她都能记起,却唯独想不起夏枕玉当时看起来是什么样。
曲砚浓只记得,那一日,若水轩的雾很深。
若水轩是夏枕玉的道宫。
在因弟子众多而寸土寸金的鸾谷,一人独享一座若水轩,绝对是独一份的待遇,但对于一个早已登极揽圣的化神修士而言,若水轩实在是太小,小到甚至称得上怠慢了。
当世三个化神修士中,曲砚浓恣意、季颂危铺张,唯有夏枕玉心甘情愿、别无所求地终日守在这样小的道宫里,一守就是千年。
一百个若水轩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知妄宫的一角。
曲砚浓是凭空出现在若水轩外的。
她那时怒气冲冲,久违地恼火万分,心里已经琢磨了无数遍究竟要怎么让无法无天的季颂危割肉放血偿债,突兀出现在若水轩外,鸾谷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她的到来——除了夏枕玉。
若水轩的雾正深,将那座朴实的道宫完全笼罩,如在彼岸,仿佛是个闭门谢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讯号,但曲砚浓并不在乎,她凭虚御风,越过幽深的湖水,落在微微湿润的青石桥面上。
夏枕玉立在石桥尽头。
当曲砚浓出现在若水轩外的那一刻,夏枕玉就察觉了她的到来。
“我就猜到你这个急性子必来,不是今日来,就是明日要来。”深雾里,那道朦胧但熟悉的身影执一盏冷白兰灯,先笑起来,很舒缓,“你果然是没耐住,今日就来了。”
兰灯清亮,照开了一片深雾。
曲砚浓落在夏枕玉的面前。
“季颂危自寻死路,我不过夜就送他去见阎王。”落了地,她便反客为主,气势如虹,大踏步越过夏枕玉,径直朝若水轩里走,言必冷笑,“他是破罐子破摔,掂量着无论怎么闹腾都有你我给他收拾烂摊子,早知如此,当初仙魔大战后,我顺手了结了他。”
夏枕玉被她反客为主,却不生气,绵长又平和地一叹,“想不到季颂危的道心劫这样深重。我往常见他坐守四方盟,每日埋首于生意经,从未仗着修为强取豪夺,还以为他找到办法舒解道心劫,张弛有道,没想到陷得这样深。”
曲砚浓冷笑更甚,“也就只有你个实心眼觉得他平日老实,他这是早就心野了,一口气给你玩个大的。”
夏枕玉一开口就被呛,微微摇摇头。
“是该给个教训,叫他多吃点亏,以免往后犯下更大的错。”她叹口气,语调悲悯,“在他不过是一个指示的事,但对于那么多无辜的小修士而言,不啻为飞来横祸。”
自四方盟鼎力宣扬清静钞后,五域中绝大多数修士都已习惯了这个能替代灵识宝物做交易的存在,甚至不乏拿全副身家换了清静钞的人,季颂危为了逃避一域之首的责任,滥发清静钞,将令多少人倾家荡产?
曲砚浓已走到若水轩门前,她语调冰冷,“要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夏枕玉在她身后笑了一声。
“那还不走吗?”
曲砚浓一只脚已踏入门槛,闻言微微讶异,回过头看向夏枕玉,顿了一下才问,“去望舒域?”
夏枕玉点点头,“不是要去给季颂危一个教训吗?”
曲砚浓只觉今日的夏枕玉未免积极过头了一点。
往日这种事,夏枕玉都要合计一番才行动的,怎么今日直接说走就走?
夏枕玉神态很端凝。
“不去吗?”她一板一眼地问,“我以为你心意已定,不是来和我商量的。”
夏枕玉很少能拗得过她,所有的合计、商议,到最后总是夏枕玉退一步。
曲砚浓感觉平白被夏枕玉呛了一次。
像是温和老母鸡冷不丁啄人一口,叫人很是发愣。
但曲砚浓不会因此生出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