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墨殇看着眼前这杯清冽的“忘忧”,又抬眼迎上师父那双饱含歉疚与期许的眸子。
师父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那粗陶酒杯。指尖传来陶土微凉粗糙的触感,和酒液的温润。
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委屈”的愤懑,也没有因师父“内疚”而产生的波澜,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坦然。
师父言重了。欧阳墨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在山风松涛中显得格外沉稳,您自有您的道理,您的考量,是为碧落峰,亦是为弟子长远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简单的菜肴,扫过师父温和的脸庞,扫过旁边正埋头对付一块灵兽肉的林符,最后落回杯中那清澈的酒液上。
弟子……也做到了弟子所能做到的事情。他平静地说道,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不甘怨怼,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那“让”出的第一,于他而言,并非屈辱的妥协,而是权衡之后的选择,是践诺,亦是蓄势。他的路,不在那一时的虚名之上。
李长风定定地看着欧阳墨殇,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豁达,看着他眉宇间那份未曾因挫败而消磨、反而更加内敛坚韧的“青云之志”。
良久,李长风眼中,那丝歉疚终于缓缓化开,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欣慰和激赏,以及一种后继有人的释然。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如同秋日盛开的菊花,端起酒杯,朗声笑道:好!好!看来我李长风这双老眼,还没昏花!从来就没有看错你!
来来来!他招呼着林符,别光顾着吃!举杯!
林符赶紧咽下嘴里的肉,笑嘻嘻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来来来!敬师父!敬咱们碧落峰扬眉吐气!
敬师父!欧阳墨殇也举起杯。
粗陶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在暮色渐合的松林间回荡。
敬碧落!李长风的声音带着开怀的笑意。
敬碧落!欧阳墨殇与林符同声应和。
清冽的“忘忧”酒液滑入喉中。初时只觉一股温润的清泉流淌,涤荡着连日激战残留的疲惫与紧绷。
旋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自丹田升起,并非灼热,而是如同春日暖阳般融融的暖意,温柔地抚慰着每一寸经脉,滋养着消耗的心神。
神魂仿佛被最轻柔的云絮包裹,那些深藏的记忆角落中,因死亡体验而残留的冰冷阴影,因激烈搏杀而带来的戾气,甚至因最终“相让”而产生的那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甘涟漪……
都在这一杯“意”之酒中,被悄然抚平,如同被山风带走的薄雾,只留下一片澄澈通透的宁静。
那滋味,并非遗忘,而是释然。是对过去的放下,也是对未来的清明。
好酒!林符咂咂嘴,眼睛发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师父,您这‘言出法随’的本事,能不能多整点?这玩意儿比什么疗伤丹药都管用!
哈哈,你小子!李长风笑着虚点了他一下,此酒乃心境所化,强求不得。喝的是意境,品的是当下。
欧阳墨殇也默默再饮一杯,感受着那股暖意流遍西肢百骸,温养着最后一丝因激战而潜藏的细微暗伤。
他放下酒杯,望向师父。李长风也正含笑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为师替你借来的,不仅是喘息之机,更有这澄澈的心境。
师徒三人,再无多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远山,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金色。
松柏的剪影在暮色中愈发深邃苍劲。石桌上,简单的菜肴被一扫而空,粗陶酒坛中的“忘忧”也渐渐见底。
晚风习习,带来山间夜露的微凉。
李长风的脸颊在酒意下微微泛红,眼神却依旧清亮。他望着对面两个年轻的弟子,一个沉静如渊,潜龙在野;一个跳脱飞扬,自有灵性。碧落峰人丁稀薄又如何?有此二子,未来可期。
今日……痛快!李长风抚掌轻笑,带着微醺的满足,都回去歇息吧。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他意有所指,目光在欧阳墨殇身上停留片刻。
林符打着哈欠站起身:得嘞!师父您也早点歇着!这‘忘忧’劲儿真大,我得回去睡他个三天三夜。
欧阳墨殇也起身,对着李长风深深一揖:弟子告退。
他转身,墨色的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走向自己的竹舍。
识海深处,《山海录》静静悬浮,混沌微光流淌。
那柄无鞘的墨羽刀,在微光中沉浮,刀身墨色深邃,暗金纹路流转,完好无损,锋芒内敛,如同蛰伏的太古凶兽,等待着真正需要它斩破宿命,劈开青云的那一刻。
松涛阵阵,在寂静的山巅回响,如同低沉的潮声,送别这短暂而温暖的庆贺,也迎接着注定不会平静的,属于碧落峰的未来。
夜空中,第一颗星辰悄然亮起,清冷的光芒,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沉寂的峰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