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战场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吸引着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刺耳的聒噪。夕阳的余晖给这片尸横遍野的修罗场涂抹上了一层诡异而凄艳的橘红色。
战斗己从激烈的对抗转为残酷的清扫。八旗骑兵如同狩猎的狼群,分成数股,纵横驰骋,追逐着溃散的大顺军残兵。马刀挥落,带起一蓬蓬血雨;弓箭离弦,将奔逃的背影钉死在地。求饶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但换来的往往是更冷酷的杀戮。对于这些刚刚入关、士气正盛,且被许诺了“三日不封刀”(虽未在山海关完全实施,但此承诺己激起了他们的掠夺欲望)的八旗将士而言,这些溃兵便是他们战功和财富的第一批祭品。
关宁军的士兵们也参与了追击,但他们的动作显得有些迟滞和复杂。看着昔日同属明军序列、甚至可能有些旧识的士卒被八旗兵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戮,部分人心中难免泛起兔死狐悲之感。他们的追击,更多是象征性的,或是为了抢夺一些战利品,或是执行吴三桂不得不下的命令。
吴三桂本人,在亲兵的簇拥下,立马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场屠杀。他的关宁军在此战中伤亡惨重,元气大伤,但终究是撑到了最后,等来了决定性的“援军”。此刻,他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更深重的、对未来命运的隐忧。他看到多尔衮的龙纛在远处移动,知道那位摄政王正在巡视战场,评估着他的“盟友”的价值和损失。
一名八旗传令兵飞马而至,用生硬的汉语高声传达命令:“摄政王令,吴总兵所部,即刻清理战场,收拢缴获,统计斩获!大军休整一夜,明日五更造饭,旌旗西指,兵发京师!”
“西指京师……”吴三桂喃喃重复了一句,心头一震。这么快!多尔衮的野心和决断,远超他的想象。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借兵复仇”,而是要首捣黄龙,夺取神器!他看了一眼那传令兵倨傲的神情,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应道:“遵摄政王令。”
当夜,山海关内外,气氛迥异。
关城内,八旗军主力驻扎之地,篝火处处,肉香弥漫。胜利的狂欢在军营中蔓延。士卒们围着火堆,大声谈笑着白日里的厮杀,炫耀着自己的斩获,传看着从大顺军尸体上搜罗来的金银细软。军官们则聚集在更大的营帐内,享用着美酒,气氛热烈。虽然多尔衮治军极严,严禁酗酒滋事,但初战大捷的兴奋,以及即将深入中原富庶之地的憧憬,让所有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他们谈论着北京的繁华,谈论着传说中紫禁城的辉煌,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而在关宁军的营区,气氛则要压抑得多。士兵们默默地舔舐伤口,包扎同伴的遗体,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白日的惨烈战斗和八旗军展现出的恐怖战力,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他们赢了,却仿佛输了更多。一些低级的军官和士卒围坐在较小的火堆旁,低声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看到没?那些鞑子兵看咱们的眼神,跟看牲口似的……”
“说是借兵,我看……这架势,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大帅……大帅肯定有他的考量吧……”
“考量?再考量,咱们这些人,往后算什么?”
迷茫、不安、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在沉默的营地中无声地流淌。
镇远楼内,烛火摇曳。
吴三桂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便袍,坐在案前。案上摊着刚刚粗略统计出的战报文书,上面的伤亡数字触目惊心。杨珅、郭云龙等几位核心将领坐在下首,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与凝重。
“大帅,”杨珅率先开口,声音沙哑,“我军此战折损颇重,尤其是前营和左营,伤亡过半……是否……是否向摄政王请求,让我军稍作休整,补充兵员粮秣,再行西进?”
吴三桂缓缓摇头,目光幽深:“多尔衮不会同意的。石河一役,李闯新败,胆气己丧,京师震动,正是趁虚而入、一举底定乾坤之时。他岂会因我部伤亡而延误战机?此刻若显露出怯意或迟疑,只怕……”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在座的人都明白。只怕他们这支“客军”的价值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郭云龙恨声道:“可恨那李闯,若非他逼人太甚,我等何至于此!”这话引起了几声附和,但更多的还是沉默。引清兵入关,这顶帽子太重,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事己至此,多说无益。”吴三桂打断了他们的抱怨,手指敲了敲案上的文书,“当务之急,是整饬部队,安抚军心。告诉儿郎们,李闯虽败,但其残部尚存,京师未复,君父之仇未报!我关宁军既己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唯有紧随摄政王,奋力向前,剿灭流寇,方能在这乱世中,搏一个出路,争一份功名!”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既是在说服部下,也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他己经将身家性命和整个关宁军的未来,都押在了多尔衮和大清这条船上,只能咬牙走下去。
“另外,”吴三桂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派人多方打探,务必找到陈圆圆的下落。”家仇国恨,终究绕不开那个让他冲冠一怒的红颜。这是他内心深处尚未熄灭的一点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