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燃起时,遵化城正沉浸在一场不合时宜的暖梦里。
连日的北风诡异地停歇了,午后稀薄的阳光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知府衙门后宅,暖阁里熏笼烧得正旺,檀香混着酒气,氤氲不散。知府大人王元雅斜倚在软榻上,眼皮半耷拉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小几。几名幕僚陪坐两侧,言辞谨慎,多是称颂大人治理有方,今岁虽边事偶紧,然遵化境内还算太平,钱粮亦足。
“皆是大人调度得宜,方能保境安民啊。”须发花白的钱师爷捋须笑道,将一盅温热的酒奉上。
王元雅鼻腔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接过酒盅,并未立刻饮下。他年近五旬,面皮白净,只是眼袋浮肿,透着一股被酒色和案牍熬炼出的倦怠。窗外隐约传来市集的嘈杂,更衬得暖阁内一派慵懒太平。
“蓟镇那边…近日可有新的军报?”他像是忽然想起,随口问了一句。
“回大人,并无紧要军情。”一名管刑名的幕僚忙接话,“不过是些零散鞑虏窥边,己被赵崇武等击退。赵百总办事还是稳妥的。”
“赵崇武…”王元雅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印象里是个黧黑粗糙、不懂逢迎的老行伍,他微微蹙眉,不再多言。于他而言,边墙之外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风沙、饥寒、喋血,隔着一道巍峨的边墙,传到他这里只剩下文书上几行枯燥的数字和需要小心平衡的粮饷分配。只要墙不倒,他王知府的太平日子就能过下去。
他抿了一口酒,辛辣液体滑入喉管,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正待说些“仍需谨慎”的官话,暖阁的门帘却被猛地撞开!
冷风瞬间灌入,卷散了满室暖香。冲进来的是个浑身尘土、棉甲破裂的驿卒,他脸色煞白如鬼,嘴唇干裂出血沫,踉跄几步,几乎扑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急喘,一只手死死指着北方,目眦欲裂。
“大人!…北…北边!烽火!龙井关…破了!建奴…建奴大军杀来了!”
“哐当!”
王元雅手中的酒盅跌落在地,摔得粉碎。琼浆玉液溅湿了他的官袍下摆。
暖阁内死寂了一瞬。所有幕僚脸上的血色顷刻褪尽,钱师爷捋须的手僵在半空。
“胡…胡言乱语!”王元雅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那驿卒,“龙井关天险,岂是易破?定是你看错了!或是小股流贼…”
“大人!千真万确!”驿卒几乎是哭嚎出来,声音嘶哑刺耳,“狼烟冲天!好几道!镶白旗…全是白甲兵!漫山遍野啊!赵…赵百总他们…怕是…怕是己经殉国了!”
“镶白旗…”王元雅喃喃重复,这三个字像冰锥刺入他的耳膜,首抵脑髓。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寻常扰边,不是虚张声势。是努尔哈赤死后,那个更年轻、也更凶悍的皇太极,亲自来了!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急速蔓延而上,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气,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眼前富丽堂皇的暖阁开始旋转、模糊,幕僚们惊惶失色的脸扭曲变形。
“大人!大人!”钱师爷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王元雅猛地推开他,扑到窗边,一把扯开厚厚的棉帘。
窗外,天色正不可逆转地暗沉下去。然而,在北方遥远的天际线上,几道粗黑狰狞的烟柱拔地而起,如同巨蟒般扭动着、纠缠着,首插昏黄的云层。那烟色浓黑得异常,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与寻常烽火的狼烟截然不同。
那是烽燧被点燃,而且是最高等级敌袭的讯号。
王元雅扶着窗棂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快…快…”他猛地转身,喉咙里挤出变调的声音,“击鼓!聚将!关闭西门!所有兵丁上城!快啊!”
暖阁内顿时炸开了锅。幕僚们惊慌失措地奔出,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衙门的宁静。锣声、鼓声仓促而又凌乱地响起,像垂死者的心跳,一声声敲在遵化城骤然绷紧的神经上。
王元雅被簇拥着赶往大堂,官帽歪斜,衣襟上还沾着酒渍。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怎么会?怎么可能?蓟镇防线固若金汤,为何偏偏是龙井关?皇太极怎么会从那里来?
大堂上,闻讯赶来的几名卫所军官同样面色惶然。城中原有守军不过数千,且多老弱,精锐早己被一次次抽调去支援更紧要的关隘。仓促间,能组织起多少抵抗?
“大人!当务之急是紧闭城门,死守待援!”一名千总抱拳道,声音发颤。
“援军?何处援军?”另一人绝望道,“蓟镇各隘口自身难保!京师援军至此至少需三五日!”
“城中粮草可支一月!只要军民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