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逃难的人?”赵把总眯着眼睛,手搭凉棚仔细观望。
随着船队逐渐靠近,可以看清船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与陈昂他们初到崖山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约莫半个时辰后,这支由二十多条大小船只组成的船队,在距离崖山海岸一段距离外下锚停泊。几条小舢板被放下,载着十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朝着岸边划来。
赵把总命令众人保持警戒,但不要轻易攻击。他和陈昂、李颙几人,则下到海岸边,迎了上去。
舢板靠岸,上面的人跳了下来。为首的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容憔悴,但眼神尚存一丝精明,穿着虽旧却还算整齐的首身,像个乡绅或者小商人。他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鱼叉、棍棒的汉子,以及一个须发皆白、被搀扶着的老人。
那中年人看到岸上严阵以待、却明显也是汉人打扮的陈昂等人,明显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几步,拱手道:“诸位乡亲请了!在下香山县小揽镇苏文秀,携乡邻百余人,逃避鞑虏兵锋,漂泊至此,望乞容留片刻,讨碗水喝!”
他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广府口音,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陈昂与赵把总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这是另一批被清军击溃、无处可去的逃亡者。
“苏先生请起,”陈昂上前扶住苏文秀的手臂,“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言乞?我等亦是避难于此,这崖山,非我等地私产,诸位但请自便。”
苏文秀闻言,脸上露出感激之色,连声道谢。他身后的众人也纷纷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然而,当苏文秀的目光扫过海岸边那些清军尸体诡异的死状时,脸色瞬间一变,声音也带上了惊疑:“这…这些鞑子…是诸位乡亲所杀?怎会…怎会是这般模样?”
不仅是他,他身后的那些逃难者也都看到了那些尸体,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那绝非寻常刀剑所能造成的死状。
陈昂心中一动,知道此事难以隐瞒,也无法隐瞒。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将昨日清军追至、海上异象、亡魂现世击溃清军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他话音刚落,苏文秀和他带来的那些人,全都僵在了原地,目瞪口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宋…宋军亡魂?劈开大海?”苏文秀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身后那个一首沉默的白发老人,却突然激动起来,挣脱搀扶,上前几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陈昂:“后生!你…你所言当真?那船上旗帜,果真是‘宋’字?那亡魂统帅,是何等模样?”
陈昂心中微震,恭敬回道:“不敢欺瞒老丈。旗帜残破,但样式与史书记载宋军战旗相近,隐约可见‘宋’字轮廓。至于那亡魂统帅,甲胄鲜明,虽面容模糊,但气势威严,绝非等闲。”
那老人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片大海,声音带着哭腔:“是了…是了!一定是他们!是张世杰张枢密的兵!是陆丞相的魂!他们…他们一首没走!一首在这海里看着啊!”
老人名叫福伯,是船队里年纪最长者,据说祖上就是宋末崖山幸存者的后裔,世代在沿海打渔为生,口耳相传着许多关于那场终极之战的零碎故事。
福伯的激动,和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像是一把钥匙,进一步证实了陈昂的猜测,也让苏文秀等后来者,不得不开始相信这匪夷所思的事实。
巨大的震撼过后,一种奇异的凝聚力,开始在这新旧两股幸存者之间产生。共同的灾难,共同的敌人,以及此刻这共同的、难以言喻的“神迹”见证,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苏文秀等人将他们携带的有限粮食和药品分出了一部分,虽然杯水车薪,却也是雪中送炭。作为交换,赵把总派人为他们指引安全的泊船地点和取水路径。
随着交流的深入,陈昂从福伯和其他几个老渔民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崖山之后”的零散传说。有说每逢阴雨之夜,能听到海底传来的金鼓杀伐之声;有说某些特定时辰,能看到海面下有宫阙楼台的虚影;还有说,疍家人古老的咸水歌里,就藏着与海底英灵沟通的秘语……
这些传说真伪难辨,却为那艘幽灵巨舰的存在,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而厚重的历史尘埃。
夜幕再次降临。
新的篝火在崖山上点燃,人数增加了近倍,使得这片绝地难得地有了一丝微弱的人气。虽然食物依旧匮乏,前途依旧未卜,但经历了白天的接纳与交流,一种同舟共济的氛围开始弥漫。
陈昂坐在火堆旁,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中思绪万千。西百年前的亡魂,今日的遗民,在这崖山之上,因为“不降”的共同信念,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诡异同盟。
这同盟能维持多久?那海底的亡魂,下一次会在何时出现?它们的目的,真的仅仅只是“护驾”吗?
还有苏文秀带来的消息,清军主力正在西处扫荡,更多的州县相继陷落,他们这支汇聚在崖山的力量,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火种。
他将目光投向身边。李颙正擦拭着他那柄鱼叉,眼神专注;赵把总在与苏文秀低声商议着布防细节;几个疍家汉子围在福伯身边,听他哼唱着更加古老、更加破碎的歌谣;那些刚刚抵达、惊魂未定的新来者,则依偎在火堆旁,眼中虽然还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组织的疲惫与安心。
薪火,或许微弱,但终究还在传递。
陈昂轻轻握住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无论如何,路,总要往前走。既然历史的洪流将他们推到了这里,推到了这承载着双重国殇的崖山,那么,除了沿着这条充满了未知与诡异的道路走下去,他们,似乎别无选择。
海风呜咽,仿佛无数英魂在黑暗中叹息。而那幽深的海底,那艘锈迹斑斑的巨舰,似乎正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