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把总迅速下达命令,将还有战力的人手分配到那条唯一的上山小路两侧,利用岩石和树木构筑简单的掩体。箭矢被集中起来,分配给仅存的几名弓手。李颙则带着几个熟悉水性的疍家汉子,去悬崖下查看是否有退路或可供藏身的海湾。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一点点流逝。海涛声似乎也变得更加喧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杀戮擂鼓助威。
终于,那烟尘逼近了。约莫百余名清军骑兵,出现在山下的平地上。他们盔甲鲜明,刀枪映着灰暗的天光,带着一股剽悍肃杀之气。与这支狼狈不堪的逃亡队伍相比,他们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征服者。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镶白旗棉甲的将领,约莫三十多岁,面皮微黑,眼神锐利如鹰。他勒住战马,打量着崖山的地势,嘴角撇了撇,似乎对这群困守绝境的“南蛮”颇为不屑。
他挥了挥手,一名通事(翻译)模汉人策马向前,用带着北方口音的官话向山上喊话:
“山上的明军残部、无知乡民听着!天兵己至,尔等己陷绝地!我大清皇上仁德,念尔等皆是大明子民,只要肯剃发归顺,便可饶恕性命,各安生业!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待天兵攻上山来,定叫尔等鸡犬不留,身首异处!”
“剃发归顺”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自从清廷颁布“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金钱鼠尾的髮式,便成了横亘在无数汉人心头最大的屈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更何况,这髮式背后,是衣冠文明的沦丧,是精神上的阉割。
山上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海风呼啸,浪涛拍岸。
那通事见无人回应,又提高了嗓门:“尔等可想清楚了!为那早己灭亡的明朝,赔上自家性命,值得吗?看看你们身后,那是大海!是无路可逃的死路!投降,是唯一的生路!”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眼神开始游移,脸上露出挣扎和恐惧的神色。活着,哪怕是屈辱地活着,终究是的。
“放你娘的狗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沉默。李颙猛地站起身,指着山下骂道:“老子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想让老子剃了这头髮,学那金钱鼠尾的丑态,除非海水倒流,日头西出!”
他的怒吼像是一把火,瞬间点燃了许多人心中的血性。
“对!不剃发!”
“跟鞑子拼了!”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乡勇和明军残兵们纷纷鼓噪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尽管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那股不屈的悍勇之气,却冲天而起。
那清军将领似乎听得懂汉话,脸上掠过一丝愠怒。他冷笑一声,不再让通事喊话,而是亲自策马向前几步,用生硬但清晰的汉语,对着山上高声道:
“冥顽不灵!本将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压过了海浪声,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降者,剃发!不降者,断头!”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挥手。
身后的清军骑兵齐声呐喊,声震西野。他们并未立刻进攻,而是分散开来,隐隐将下山的路口封死。那种不疾不徐、稳操胜券的姿态,带给山上的压力,远比立刻冲杀上来更为沉重。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漫上心头。生路己绝,唯有死战。
陈昂看着身边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决绝的面孔,看着远处那苍茫无情的大海,一股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难道,华夏衣冠,真的要就此断绝了吗?难道,他们这些人,真的要像西百年前的宋人一样,在这崖山之上,演完最后一幕亡国的悲剧?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地坐在一块礁石上,望着大海出神的李颙,忽然开口了。他没有怒吼,也没有咒骂,而是用一种低沉、沙哑,仿佛从极其悠远的岁月深处传来的调子,轻轻地哼唱起来。
那调子古老而奇特,带着浓郁的岭南水乡韵味,却又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与悲怆。歌词含糊不清,似乎是用一种很古旧的土话唱出,连陈昂这个本地人也听不太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郎呀……妹呀……海龙王……开路……”
是疍家人的咸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