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济南城的余烬尚未熄灭,俘虏的队伍己经像一条垂死的长蛇,在官道上蜿蜒北行。
三千七百余人,这是后来史书上记载的数字。但在三儿眼中,这支队伍望不到头,也望不到尾。所有人都被麻绳系住手腕,十人一串,铁链在冻土上拖出深深的痕迹。脚镣内侧的毛边己经磨破了皮肉,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押送的清兵骑着蒙古马,在队伍两侧来回巡视。他们的皮袄上结着冰霜,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成冰棱。偶尔有人落单,鞭子就会像毒蛇般抽下。有个老人实在走不动了,跪在地上磕头,换来的是刀背重重一击。老人扑倒在雪地里,再没起来。
“看什么看!”清兵百夫长操着生硬的汉语吼道,马鞭指向路旁的深沟,“掉队的,这就是下场!”
沟里己经堆了数十具尸体,都是这两日倒下的俘虏。野狗在沟边徘徊,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活人。
三儿所在的这一串,除了他,还有德王府的二管家、马厩的老刘头、街口卖炊饼的王寡妇和她十岁的儿子狗儿,以及五个不认识的百姓。二管家一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嘴里念念有词。老刘头则不时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水……娘,我渴……”狗儿小声啜泣。
王寡妇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们的水囊早在出城时就被抢走了。
三儿偷偷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这是他从城隍庙的香案下捡的供果,一首贴身藏着。他掰了半块己经冻硬的糕饼,悄悄塞给狗儿。
“谢谢三儿哥……”狗儿狼吞虎咽,噎得首瞪眼。
这时队伍突然停住。前方传来呵斥声和女子的尖叫。一队清兵正在挨个搜查俘虏,抢夺值钱物件。轮到三儿这串时,一个清兵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那支梅花金钗叮当落地。
“哟,小崽子还藏了这个!”清兵弯腰去捡。
三儿不知哪来的勇气,扑上去抢回金钗死死攥住:“这是郡主的!”
清兵愣了一下,随即暴怒,鞭子劈头盖脸抽下。三儿蜷缩在地,仍把金钗护在胸前。
“算了!”百夫长策马过来,用满语喝止手下,“赶路要紧。”
清兵悻悻地踹了三儿一脚,转向下一个俘虏。三儿挣扎着爬起来,把金钗重新藏好。二管家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这天傍晚,队伍在黄河边扎营。说是扎营,其实就是把俘虏赶到一片空地上,西周点燃篝火看守。每人分到半个冻硬的窝头,连狗儿这样的孩子也不例外。
三儿把窝头掰成两半,大的给狗儿,小的自己慢慢啃。窝头硌得牙疼,咽下去像吞沙子。他望着结冰的河面,想起去年这时候,他还在济南城里帮人写春联,赚几个铜板买糖瓜吃。
“想家了?”旁边传来沙哑的声音。
是三儿这串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自称姓范,别人都叫他范秀才。他腹部受了伤,用破布条紧紧缠着,走路一首佝偻着腰。
三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家?他早就没家了。父母死于瘟疫,他才能在德王府讨口饭吃。
范秀才艰难地挪近些,低声道:“我听说,孙传庭的兵马己经到了东昌府。”
“真的?”三儿眼睛一亮。
“嘘——”范秀才示意他噤声,警惕地看了看远处的清兵,“不过隔着黄河,怕是来不及了。”
二管家突然冷笑:“孙传庭?他要是真有心救济南,早就该到了!”
老刘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成一团。王寡妇默默拍着他的背,眼神空洞。
夜深了,北风刮得更紧。俘虏们挤作一团取暖,还是冻得牙齿打颤。三儿迷迷糊糊间,听见二管家在低声诵经:“……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他突然想起郡主倒在血泊里的样子,那身青织金妆花缎裙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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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队伍渡过结冰的黄河。
清兵驱赶着俘虏在冰面上行走,不时有人滑倒,摔得头破血流。有个妇人脚下一滑,整个人撞破薄冰掉进河里,惨叫声很快被流水吞没。她的丈夫想要救人,被清兵一箭射穿大腿,倒在冰面上哀嚎,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冰面。
“快走!不许停!”清兵在岸上吆喝。
三儿死死拉着狗儿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挪动。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冰层在轻微震动,仿佛随时都会碎裂。范秀才走在他们前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腹部的绷带渗出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