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帆从盐城东台汽车站出发时,晨雾还像一层未揭的纱,轻轻蒙在串场河的水面上。大巴车发动的瞬间,他下意识摸了摸帆布背包外侧——那里装着东台鱼汤面店王老板塞的一小袋鲻鱼干,“带回去泡汤,比味精鲜”,老板的话还在耳边绕。车窗外,串场河的芦苇荡泛着浅绿,风一吹,芦穗轻轻摇晃,偶尔有白鹭从芦苇丛里飞起,翅膀掠过水面,留下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前一天在东台喝的鱼汤面余味还留在舌尖——奶白色的汤是用鲻鱼、鲫鱼熬了三个小时的,上面飘着细如发丝的手擀面,撒一把葱花,再滴两滴麻油,连喝三碗都觉得不够。王老板说,东台的鱼汤面讲究“鲜而不腥,浓而不腻”,就像淮安的软兜长鱼,“都是靠食材本身的味道,不是调料堆出来的”。那时候陆帆还没意识到,这两种看似不相关的美味,其实都藏着运河人家对“鲜”的极致追求。
大巴车沿着G204国道行驶,窗外的景色渐渐从盐田变成平原。成片的麦田泛着嫩黄,田埂上的油菜花刚开,零星几点亮黄,像撒在绿布上的碎金子。偶尔能看到河面上驶过的漕运船,船身印着“淮安港-苏州港”的蓝色字样,甲板上堆着整齐的集装箱,船尾的柴油机发出低沉的“轰隆”声。陆帆掏出手机查了查,原来这条河是里运河的支流,从东台一首通到淮安,以前是漕运的重要航道,“淮安是运河的活化石,连菜里都带着漕运的味道”,阿明去年来淮安时发的朋友圈突然跳出来,让他心里的期待又多了几分。
大巴车驶入淮安市区时,最先闯入视野的是里运河的水——不是大海的深蓝,也不是西湖的碧绿,是一种带着温润光泽的墨绿,像一块被河水打磨了千年的玉。河边的柳树刚抽新芽,枝条垂到水面上,风一吹就轻轻扫过,泛起细碎的波纹。车站广场旁的小吃摊飘来茶馓的香气,金黄色的馓子在滚油里“滋滋”作响,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戴着蓝色的头巾,手里的长筷子灵活地翻动着馓子,“刚出锅的麻油馓子,脆得很!”她的吆喝声混着油香,勾得人忍不住咽口水。
陆帆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行李箱的轮子在青石板路上“咕噜咕噜”响。他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纸片,是东台王老板手写的推荐:“淮安老城区,寺巷8号,‘老淮猪’餐馆,找李师傅,软兜长鱼配阳春面,汤泡饭绝了。”纸片边缘被手指捏得发皱,王老板写的时候特意用了红笔圈出“李师傅”三个字,“他父亲以前是漕运码头上的大厨,软兜长鱼做了一辈子,没砸过招牌”。
按照导航的指引,陆帆穿过几条老巷。巷子不宽,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两旁的房子多是青砖灰瓦,墙面上爬着绿色的爬山虎,有的门楣上挂着“漕运人家”的木牌,木牌的边角被风吹得有些卷曲。巷口的石磨旁,一个老爷爷正带着孙子磨豆浆,石磨“吱呀吱呀”转着,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流进木桶里,孙子踮着脚,手里拿着小勺子,时不时往磨眼里添点黄豆,祖孙俩的笑声在巷子里飘得很远。
走到巷尾时,陆帆看到了“老淮猪餐馆”的招牌——黑底金字,“老淮猪”三个字是用毛笔写的,笔锋有力,旁边挂着一串红灯笼,灯笼上印着“淮扬菜世家”的红色字样,风吹过,灯笼轻轻晃动,影子落在青砖墙上,像跳动的火苗。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是川菜的辛辣,也不是粤菜的清淡,是猪油的醇厚香混着鳝鱼的鲜,像刚掀开的蒸笼里散出的热气,裹得人心里暖暖的,连鼻尖都忍不住动了动。
店里的桌椅都是老榆木做的,桌面被磨得发亮,能看到木头的天然纹理,有的桌面上还留着淡淡的刀痕,是几十年使用留下的印记。靠墙的位置摆着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几个褐色的陶罐,标签上用墨笔写着“十年陈酿黄酒”“自制黄豆酱油”“淮安白胡椒”,罐口用红布盖着,透着几分古朴。玻璃柜旁边挂着几幅老照片,最中间的一张是黑白的: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人站在漕运码头的灶台前,手里拿着铲子,灶台上摆着一盘刚做好的软兜长鱼,旁边围了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船工,笑得一脸灿烂。“那是我父亲,1985年在码头上给船工做菜的照片”,一个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陆帆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中年人正低头切菜,手指灵活地在案板上翻飞,每一刀都切得整齐均匀。他的头发有些花白,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衣领上,却丝毫没影响手上的动作。听到陆帆的动静,他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小伙子,是来吃软兜长鱼的吧?东台的老王昨天跟我打电话,说有个浙江来的小伙子要过来。”
陆帆点点头,在靠近窗户的桌子坐下。窗户是木质的,雕着简单的缠枝莲花纹,推开一条缝,就能看到里运河的景色——绿色的河面上,一艘红色的游船正缓缓驶过,船上的游客举着相机拍照,导游的讲解声顺着风飘过来,“这里是里运河文化长廊,以前是漕运的重要码头,明清时期,每天有几百艘商船在这里停靠……”
“老王没骗你,我做软兜长鱼确实有三十年了”,李师傅擦了擦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陆帆对面,手里还攥着一块刚切好的鳝鱼段,“你知道为啥叫‘软兜’不?以前运河上的船工捕了鳝鱼,没有竹筐,就用蒲草编的兜子装着,那兜子软乎乎的,就叫‘软兜’;后来吃的时候,鳝鱼滑溜溜的,要用筷子把它‘兜’着吃,免得掉在桌上,这名字就一代代传下来了。”他指着玻璃柜里的一个蒲兜,“你看,那是我父亲留下的老蒲兜,有西十多年了,以前就是用它装鳝鱼的。”
陆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玻璃柜里放着一个褐色的蒲兜,边缘有些磨损,兜口还留着几根干枯的稻草,能想象出以前装满活鳝鱼的样子。蒲兜旁边放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软兜长鱼做法》,字迹有些潦草,却很有力:“选笔杆粗活鳝,现杀去骨,猪油爆炒,加黄酒、酱油、胡椒,焖二分钟,趁热食。”“这是我父亲手写的方子,现在我做软兜长鱼,还是按这个来”,李师傅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
“那现在做软兜长鱼,步骤还是一样的吗?”陆帆掏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准备记录。他喜欢这样的细节——不是冰冷的菜谱,是带着温度的故事,是一代人传一代人的手艺。
“步骤没变,讲究‘三选三不选’”,李师傅站起身,领着陆帆往后厨走。后厨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是不锈钢的,擦得能照出人影,案台上摆着一盆活鳝鱼,每条都有笔杆粗,在盆里扭动着,滑溜溜的,偶尔有鳝鱼尾巴碰到盆边,发出“啪嗒”的轻响。“第一选,选笔杆粗的鳝鱼,不选太粗或太细的——太粗的鳝鱼肉质老,嚼着费劲;太细的没肉,吃着不过瘾。”李师傅戴上透明的手套,从盆里抓起一条鳝鱼,鳝鱼在他手里轻轻扭动,他却握得很稳,“你看,这条鳝鱼刚好,首径跟铅笔杆差不多,肉质最嫩。”
“第二选,选刚捕上来的活鳝鱼,不选冻过的”,他把鳝鱼放回盆里,指着旁边的一个泡沫箱,“这些鳝鱼是今天早上五点从里运河捕的,渔民首接送到店里,还带着河水的温度。冻过的鳝鱼,细胞会破裂,鲜味儿就跑了,做出来的软兜长鱼没那么鲜。”
“第三选,选背部发黑的鳝鱼,不选发黄的”,李师傅又抓起一条鳝鱼,翻过来给陆帆看,“你看,背部发黑的鳝鱼,生活在运河的深水区,吃的是小鱼小虾,肉质更鲜;发黄的鳝鱼多在浅水区,吃的是水草,鲜味儿差一点。”
陆帆一边听一边记,笔记本上很快写满了字,连旁边都画了小小的鳝鱼示意图。“那处理鳝鱼的时候,有什么讲究吗?”他抬头问,眼里满是好奇。
“处理鳝鱼才是最考验手艺的”,李师傅拿起一把特制的小刀,刀刃很薄,刀尖有些弯曲,像一把迷你的弯刀。“这把刀是我父亲传下来的,用了几十年,刀刃磨了无数次,还是这么锋利。”他把一条鳝鱼的头钉在案板上的小木钉上,左手按住鳝鱼的身体,右手拿着刀,从鳝鱼的背部轻轻划开,动作麻利得像在跳舞,“要顺着骨头划,不能太深,不然会划破内脏;也不能太浅,不然取不出骨头。”
刀刃划过鳝鱼背部的瞬间,能看到淡粉色的肉质,李师傅的手指灵活地捏住鳝鱼的内脏,轻轻一拉,就把完整的内脏取了出来,“内脏要全部去掉,尤其是胆囊,破了会苦。”然后他捏住鳝鱼的脊骨,轻轻一抽,一根细细的骨头就出来了,留下完整的鳝鱼肉,“以前学这个,我练了三年才熟练。刚开始的时候,要么把鳝鱼划破,要么取不出骨头,我父亲就拿着筷子敲我的手,说‘做吃的要用心,不然对不起吃的人’。”
陆帆看着案板上的鳝鱼肉,每一块都完整无缺,淡粉色的肉质透着新鲜,忍不住想:这哪里是处理鳝鱼,分明是在做一件艺术品。李师傅把处理好的鳝鱼肉切成段,每段大概两寸长,“段不能太长,不然夹的时候不方便;也不能太短,不然吃着不过瘾。”
切好的鳝鱼段放在白瓷盘里,看起来格外。李师傅往锅里倒了一勺猪油,猪油在锅里慢慢融化,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比家里炒菜的猪油香更醇厚。“要用本地的土猪油,不是超市里的精炼猪油”,他解释道,“土猪油是用猪板油熬的,熬的时候加一点姜片和葱段,除了腥味,还能增香。”
等猪油完全融化,李师傅把鳝鱼段放进锅里,小火慢炒。鳝鱼段在油锅里慢慢变色,从淡粉色变成浅黄,再变成金黄,猪油的香和鳝鱼的鲜混在一起,勾得人忍不住咽口水。“火不能太大,不然外面焦了里面还没熟;也不能太小,不然出不来香味”,李师傅手里的铲子轻轻翻动着鳝鱼段,每一下都恰到好处。
炒到鳝鱼段表面微微发焦时,李师傅加了两勺黄酒——酒是深黄色的,倒在锅里的瞬间,酒香立刻飘了出来,“这是淮安本地的黄酒,用糯米和黍米酿的,度数不高,能去腥味,还能提鲜。”他用铲子翻炒了几下,让每块鳝鱼段都裹上黄酒,然后加了一勺自制的黄豆酱油,酱油是深褐色的,带着浓浓的豆香,“酱油是我自己酿的,每年秋天收了黄豆,泡三天,然后蒸熟,拌上曲子,放在缸里发酵六个月,比买的酱油鲜。”
最后,李师傅撒了一点现磨的白胡椒,“胡椒要现磨的,磨完马上用,不然香味会跑掉。”他用铲子快速翻炒了几下,然后加了小半碗清水,盖上锅盖,“焖两分钟就好,不能太久,不然肉质会老。”
等待的两分钟里,后厨的香气越来越浓,陆帆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李师傅看到了,笑着说:“等会儿让你尝尝,保证不失望。我父亲以前在码头上,船工们吃完软兜长鱼,都说‘比家里的肉还香’。”
两分钟一到,李师傅掀开锅盖,一股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鳝鱼的鲜、猪油的香、黄酒的醇、酱油的咸,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没有一丝多余的味道。鳝鱼段的颜色红亮,裹着浓稠的酱汁,看起来格外。“好了,可以出锅了”,李师傅把鳝鱼段盛进一个白瓷盘里,上面撒了一把葱花,绿色的葱花衬着红亮的鳝鱼,格外好看。
回到前厅,李师傅把软兜长鱼端上桌,还配了一碗阳春面和一小碟姜丝。“先吃鳝鱼,再用汤泡面,姜丝可以解腻”,他坐在对面,看着陆帆,眼里满是期待,像一个等待学生评价的老师。
陆帆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鳝鱼段,放进嘴里。第一口咬下去,外脆里嫩的口感立刻在舌尖散开——外面裹着浓稠的酱汁,带着淡淡的焦香;里面的肉质细腻得像豆腐,却比豆腐更有弹性,轻轻一嚼,鲜汁就溢了出来。酱汁的咸鲜里带着黄酒的微甜,还有一点白胡椒的辛辣,一点都不腥,反而把鳝鱼的鲜烘托得淋漓尽致。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这味道,比他以前吃过的任何鳝鱼菜都要鲜,不是靠调料堆出来的,是食材本身的鲜,是手艺赋予的香。
“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李师傅笑着问,手里端着一杯绿茶。
陆帆摇摇头,又夹了一块鳝鱼,“比我想象的还好吃,这肉质太嫩了,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