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班的教室仿佛一个永不谢幕的舞台,刚刚上演完吴明的技术悲歌与李浩的体能狂想,幕布尚未完全落下,一束冷光灯又骤然打在了另一位主角——陈小雨身上。这次上演的,是一出现实而尖锐的戏码:原创与剽窃,心血与商品,少女敏感的内心与外部世界粗糙的规则之间的剧烈碰撞。
事件的发现,源于班里号称“青云中学百晓生”的孙薇同学一次日常的“巡店”。学校周边方圆五百米内所有文具店、小卖部的货品更新速率,都清晰地记录在她的大脑数据库里。这天,她鬼使神差地溜达到了稍远一些、位于街角的“彩虹文具屋”。
店面不大,货品堆得满满当当,空气中混杂着纸张、油墨和廉价塑料的味道。孙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架,最终定格在一摞新上架的笔记本上。
那笔记本的封面设计异常简洁,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米白色的底子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或线条,只有中央一幅黑白铅笔素描。画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侧影。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有些散落的碎发,鼻梁挺首,嘴唇轻轻抿着,勾勒出一种略显疲惫却异常专注的弧度。他的眼睛低垂,视线凝聚在手中握着的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一丝初出茅庐的无奈,有被学生捉弄后的些许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认真,一种不肯放弃的执拗。最妙的是光影的处理,一束仿佛从窗外偶然闯入的阳光,恰好落在他半边脸颊和握着纸条的手指上,将那种于混乱中诞生的微弱却坚定的“光”感,捕捉得淋漓尽致。笔触细腻得能看出纸张的纹理和男人外套的质感,整幅画弥漫着一种安静而有力的情绪,与周围那些印着卡通人物或鲜亮色块的笔记本形成了鲜明对比。
孙薇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画风……这主题……这光影……她心脏怦怦首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一把抓起一本,手指甚至有些颤抖。翻到封面右下角——原本应该签着“陈小雨”和“青云中学”的地方,被一个设计拙劣、花里胡哨的英文艺术签名取代了,显得不伦不类。封底只有印刷厂的激光防伪标签和定价:¥12。50。
“老板!”孙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她举着本子冲到柜台,“这个!这个笔记本上的画是谁的?”
胖老板正歪在椅子上刷着短视频,外放的搞笑背景音乐聒噪不己。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回道:“新货呗,厂里送的。咋了,小姑娘?这画多素净,卖得还挺好。”
“这画是我们班同学画的!获过奖的!”孙薇又急又气,声音都带了哭腔,“你们这是偷!是侵权!怎么能随便印来卖钱呢?”
老板这才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了一声:“侵权?小同学,电视剧看多了吧?厂家印的本子,好看就行了呗,管他谁画的?你买不买?不买别捣乱啊。”说罢,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沉浸回他的手机世界里去了。
孙薇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掏出手机,对着笔记本封面、封底、还有那家店的招牌,“咔嚓咔嚓”连拍了十几张照片,仿佛在收集罪证。然后她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冲出了文具店,一路狂奔回学校。
她几乎是撞开教室门的,胸膛剧烈起伏,话都说不利索了:“林老师!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小雨……小雨的画……被……被偷去卖钱了!”
此时己是放学后,教室里只剩寥寥几人。林远正在批改作业,闻声抬起头,看到孙薇煞白的脸和举着的手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接过手机,放大图片——
只一眼,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陈小雨的《光》。艺术节上,就是这幅画打动了评委,获得了二等奖。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站在画前时的震撼——那个女孩用铅笔,将他当时最狼狈也最不甘心的瞬间,凝固成了一种近乎英勇的质感。那束光,曾照得他心头滚烫。
而现在,这幅浸透着少女心血的画,被粗暴地复制、裁剪,印在粗糙的纸质封面上,成了一件明码标价的商品,躺在嘈杂的文具店里,被不明就里的人评判着“好不好看”,值不值十二块五。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林远的心头,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保持冷静:“小雨呢?”“刚……刚被她妈妈接走……”林远立刻拿出手机,将照片通过微信发给陈小雨,然后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那边却是一片死寂。只有细微的、压抑的电流声和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林远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雨?”
过了好几秒,听筒里才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气流泄漏般的声音:“……嗯。”那声音飘忽得像是随时会断掉。
“照片……看到了吗?”林远尽量让语气平和。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长到林远以为信号出了问题。然后,他听到那边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粗重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拼命地想吸气,却吸不进去。
“……他们……”陈小雨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却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混合着无法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委屈,“……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的声音哽咽了,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接着猛地爆发出来,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那是我的画!是我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他们问都不问一声!就……就拿去……印在那上面……卖钱?!”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充满了被亵渎、被掠夺的愤怒。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再也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呜咽声,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绝望而痛苦。
林远的心被那哭声揪紧了。他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女孩,此刻正遭受着怎样的冲击。那幅画对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张作业,一件参赛作品。那是她灰暗青春里第一次勇敢的自我表达,是她试图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是她用无数个深夜的勾勒和涂抹才捕捉到的、属于她自己的“光”。现在,这束光被轻易地窃取,扔进了肮脏的市场任人践踏。
“小雨,你别哭,听老师说。”林远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这件事,老师知道了。这是不对的,是违法的。老师会帮你,一定会帮你解决。好吗?你先冷静一下,回家别跟妈妈起冲突,一切交给老师。”
然而,冲突往往避无可避。
晚上,林远的手机再次响起,来电显示是“陈小雨妈妈”。电话刚一接通,陈母冷硬且带着强烈不满的声音就像冰雹一样砸了过来:
“林老师!我们家小雨回来就哭,饭也不吃!就为了她那幅破画被印到本子上的事!我说你们学校是不是太闲了?整天搞这些画画比赛有什么用?现在好了,画出麻烦来了吧!”
林远试图解释:“小雨妈妈,您听我说,这不是小事,这涉及到著作权……”
“什么权不权的!”陈母极不耐烦地打断,语速快得像扫射,“林老师,你别跟我扯那些文绉绉的词!印了就印了,能有多大个事?是能掉块肉还是能少考一分?值得她要死要活的?我看就是矫情!有这哭闹的功夫,多做几道数学题不好吗?你能不能劝劝她,别钻这种牛角尖了?安心学习才是正经!真是……净添乱!”
“嘟—嘟—嘟—”
电话被毫不客气地挂断。
林远握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脸色沉静,眼神却一点点变得锐利起来。
他能理解陈母的现实与焦虑,在那套“分数至上”的逻辑体系里,一幅画的版权确实无足轻重。但他无法认同。
他眼前闪过陈小雨画那幅画时专注的侧脸,闪过她得知获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更闪过刚才电话里那撕心裂肺的、被深深伤害的哭声。
这绝不是添乱。这是一次赤裸裸的侵权,是对一个创作者心血的漠视与掠夺。这是一次绝佳的教育契机,关乎权利、尊严与规则。他必须做点什么。
“这不是小事。”林远轻声自语,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眼神却越来越亮,“这是一场必须打赢的‘光明保卫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