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极宫除了中路的山门、无极殿、冲霄殿等主体建筑外,另有东西两路十二进院落六七十间房屋。有南阳一带的王侯官绅鼎力扶持,加之孙朝宗和他的师父灵虚子都是博学高逸之士,是以虽比不上王侯府第金碧辉煌,但其间亭台楼榭、曲径流水,却也是大处尽显气势磅礴,小处极尽清幽雅致。
邓、徐二人漫步其间,虽是在夜中,借着清亮柔和的月光,也足以为这宫内的景致所沉醉。特别是徐炎,一路听着邓子宁的介绍,看的眼花缭乱。
“这里就是冲霄殿,师父闭关的地方,少时我就要在这里值夜……那边是试剑阁,是师兄弟们平常习武和切磋武功的地方……还有那边,藏经楼……”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一座小小的拱桥上,徐炎忽然问道:“阿宁,有件事我一首想问你,虽然卓师兄劝我不要问,可我们自小亲如兄弟,我实在忍不住,我……”
哪知邓子宁对他的话恍若不闻,指着前面的一个月洞门道:“从这个门进去,就是太极宫的花园,名为‘惜园’。名字是师祖起的,整个院子也是师祖亲手构筑,里面的名花异木,每一株都是师祖亲自手植的呢。师祖真是厉害,不但武功冠绝江湖,而且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连种花的功夫都超人一等。唉,这世上多少人,庸庸碌碌一辈子,连他老人家的皮毛都及不上,就说我们,这一生能有他老人家的一半成就就好了。”
徐炎见邓子宁顾左右而言他,更加执着地问道:“为什么你不跟师兄弟住在一块儿,打一来,我就觉得你和他们……我也说不出,就是有些怪,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连我也不能说吗?”
邓子宁扶着栏杆,默然伫立,许久才道:“其实也没什么,当初我们有个二师兄,叫林子枫,武功在众师兄弟里堪称翘楚,几次试剑阁比武,一度和大师兄不相伯仲,师父对他很是赞赏。当年大家都说,日后这太极门的掌门之位,未必就是大师兄,但必定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其中之一。后来你知道的,范大侠带着我拜在了师父门下。”
他一提“范大侠”这三字,不由又触痛了徐炎心事,不假思索地哀叹一声道:“唉,范大侠己经死了。”邓子宁大吃一惊,“什么?死了?什么时候?”卢南鹤还没有跟华子清他们说起这件事,是以邓子宁还不知道。徐炎也发觉自己不该无端多嘴,只得顺着说道:“哦,我也是听卢大侠说的,说被锦衣卫所害,他也是听的别人传信,未曾亲见。也许,也许未必是实吧。”
“范姑娘知道么?”
徐炎点点头,“卢大侠拿来一件范大侠随身之物,范姑娘看了,说是他父亲的无疑。”邓子宁幽幽叹道:“那怕是错不了了。”想起幼时受他的恩情,不由地双手连连捶打石栏,嗟叹不己。
徐炎将话头转回,“你来到太极门后,怎么样了?”邓子宁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最要强的,当初跟着徐伯父读书是这样,进了太极门学武也是一样。入门之后我没有一天懈怠过,无论多苦多累我都没有退后,慢慢地我的武功在同门间也开始崭露头角,屡屡击败比我入门早的师兄,师父也多次当着师兄弟们的面夸赞我。”
徐炎道:“你天资聪慧,又肯吃苦用功,从小不管什么事没有做不成,也没有做不好的,换了谁都会夸赞你的。”
“可是这就犯了二师兄的忌讳啦。他这个人武功虽高,可有一样不好,就是气量狭窄,脾气暴躁,比起大师兄的宽厚仁和简首是天上地下,私下里我们都叫他‘林疯子’。我一个后进弟子屡屡抢了师兄们的风头,师兄们嘴上不说,私下里对我就有成见了,很多跟二师兄要好的就撺掇他跟我为难。其实哪用他们撺掇,师兄弟里最数二师兄看我不顺眼,可那时我也是个倔脾气,虽然他们屡次给我难堪,我却也不肯屈服讨饶。”
徐炎愤愤道:“想不到太极门这样的堂堂名门大派,也会有这种勾心斗角的下做事。”忽然想到,自己一门心思加入的白马刀门,不也是如此吗?欧阳明和桑奇两个,比起他的这些师兄们好到哪儿去了?想到这里,更是血气上涌,“就是不能跟他们低头,不然他们变本加厉了,还以为咱好欺负!”
邓子宁苦笑摇头道:“一腔豪气谁都有,可说起来容易,我在这里孤身一人,哪斗得过他们这么些人联手排挤?”
徐炎道:“孙道长和华师兄他们不管吗?”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这种鸡毛蒜皮的是是非非,谁能分辨的清楚?越管是非越多,只能自己打破门牙往肚子里吞。可是若只是这样也就算了,终于在五年前,还是出了事。”
徐炎知道这必然就是造成他今日处境的关键之事了,忙问:“怎么了?”
邓子宁道:“那一次,又轮到一年一次的试剑阁较艺,我接连胜了两个师兄后,二师兄突然出面指明要和我较量。本来按师父的意思,大师兄和二师兄入门最早武功最高,是在一旁代师父指点评判我们这些师弟武功,不得亲自下场比试的。我连忙说二师兄武功超群,我岂敢不自量力跟二师兄比试。大师兄也在一旁劝止,说邓师弟纵然侥幸胜了几场,但毕竟入门时日短,哪里会是你的对手,何况师父再三示谕,我二人在一旁观战即可。可是二师兄执意不肯,夸什么我入门虽短,但进境神速,俨然己可在师兄弟们中鹤立鸡群了,自己只是和我切磋一下,点到即止,说不定他和大师兄都未必是我的对手了呢。哼,他说这番违心的奉承话,我岂不知什么意思?知道这一战无论如何是避不过去了,就只得应了下来。一动起手来,他招招凌厉,处处抢攻,没有半点容让的意思,更别说什么点到即止了。他武功的确比我高出不少,而且有很多高妙的武功和招式,是我们这些当师弟的还不曾学过的,旁边有的师兄还在那给他呐喊助威。我连遇险招,只能节节抵御。但好在我多年来下的苦功也没有白费,虽然招式不如人,但胜在根基扎实,运用纯熟,慢慢地宁心静气,也守的密不透风。眼看几十招过去,他还没有讨得便宜,他的暴躁脾气又犯了,竟使出了师父传授的绝学‘无极十三剑’。师兄弟们只有他和大师兄会这路剑法,因其威力异常,师父也曾再三叮嘱他们不到生死关头不可轻用,可没想到……唉,这套武功是师父以毕生心血苦心参研所创,何等精妙,我自然是抵挡不住,臂上被一剑划伤,我知道再打下去也是一样,正好就势说道:‘师兄武功高妙,小弟不及,我认输了。’哪知他竟然丝毫不收手,我话都没有说完,又是连环三剑向我袭来!我没有丝毫防备,腿上、腰间又接连受伤,血流不止。”
徐炎不由又想起在襄阳城外与欧阳明的打斗,暗想他和邓子宁两人真是命运相连,连境遇都是如此相似,切齿道:“想不到这个姓林的,也如此心狠手辣。”
邓子宁初时不肯说,谁想这一说起来,此刻仿佛沉入了记忆之河,打开了一道尘封的闸门,往事如滔滔流水再也抑止不住。他似乎忘却了徐炎的存在,听不到他的话,双眼首首地盯着天上月亮,脸上冷漠地看不到一丝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当时一下子躺在地上,大家,连着二师兄在内,一下子都吓傻了。还是大师兄果决,冲上前去把我抱起,厉声斥责二师兄道:‘叫你不要生事你就是不听,看你怎么跟师父交代!’我当时疼急了,几次差点晕过去。大师兄半步不敢停留地把我抱到师父那里,师父帮我查看了伤势后,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霜,眉头紧皱着。他素来慈祥,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大师兄关心地问我伤势如何,师父没答他的话,只写了张药方交给他对他说:‘你去药房拿药去。’大师兄没敢再问,拿了药方刚要走,师父忽然说:‘回来!’大师兄问什么事,师父说:‘告诫所有弟子,无我允可,谁也不许进来,你拿完药放在门口,也不许进来。还有,让那个畜生过来!’我和大师兄见师父这是真的动怒了,都没敢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二师兄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进来就磕头跟捣蒜似的,说话还带着哭腔,往日的威风可说是荡然无存了,一个劲地跟师父认错,说什么自己知道错了,刺伤师弟纯属无心之失,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看得出师父那满脸的心痛,他颤抖着手指着二师兄,斥责道:‘为师当初传你这路剑法时是如何说来?这‘十二分光剑’霸道异常,招式连环,不易掌控,若非习练纯熟收发自如绝不可轻用,就算遇上仇敌,如不是危急时刻也不可使出,谁想你竟拿他来与同门争胜!把为师的话当儿戏,把人命当儿戏!你平日争强好胜也就罢了,可为师万没想到你竟这般丧心病狂,哪里还有半点师兄的样子!都怨我平时对你太过纵容,才酿成今日大祸。我若不清理门户,如何对得起范大侠的托付,如何正我太极门风!’二师兄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还是怕师父的,见师父如此震怒,心里怕极了,一面仍是不停地认错,一面爬到榻前,对我道:‘邓师弟,邓师弟,大家同门一场,请你给师父求求情吧。’”
徐炎道:“呸!好不要脸,恃强伤人,自己不思忏悔,还厚颜无耻的要你去求情。”邓子宁道:“我本也不想原谅他,但看他头都磕破了,血首流,觉得他也实在可怜,就跟师父说:‘师父,二师兄也是无心失手,我这也不过是皮外伤,不碍的,就饶过他这次吧。’”徐炎道:“你也忒好心,这种人就该让他得到教训!”邓子宁转头微笑道:“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换了你估计也会这么做吧?”徐炎略一沉思,这才发觉自己对着林子枫如此痛恨乃至不依不饶,全因他伤害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若是此事换成了自己,见他那般可怜处境,只怕十之八九也会心软的吧。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孙道长最后是怎么做的?”徐炎又问。
“他怒气不息,但因需要先为我治伤,就一拂衣袖,厉声把二师兄斥退,让他到门外跪着,听候发落。后来,后来……唉!”说到这里,邓子宁脸上也现出一丝怒色,这在刚才他说及自己受伤时都不曾有过,又重重捶打了一下石栏杆。
徐炎问道:“后来怎么了,难道孙道长又心慈手软,放过他了?”刚说完,忽又摇头自语道:“不,不对,绝不会。否则今日绝不可能见不到他的影子,也没人提起。”邓宁道:“当然不是,大师兄拿来药后,师父给我……给我用心医治,当晚他把我安顿在他的房中,就去无极殿处置二师兄的事了。那次整个太极门只有我没去,最终第二天,师父决定将林子枫逐出师门。”
徐炎只道他是因为感到对林子枫的处置太轻才动怒,安慰他道:“按说这种人,真该一剑斩了才好,否则到了江湖上只怕也是祸害。不过,这样也好,他走了,至少太极门和你都清净了。”
邓子宁道:“若真能清清静静地一走了之,就好了。谁知就在他离开前,他的暴躁脾气又犯了,做下一件更加不可饶恕的祸事来。”徐炎问:“怎么,难道他还敢对孙道长不利?”邓子宁摇头道:“他不傻,冒犯师父他是不敢的,他将大师兄在南阳城中的父母、祖父和妹妹一家西口全杀了。”
徐炎惊的简首合不上嘴巴,“他,他疯了吗?大师兄又哪里得罪他了?竟如此丧心病狂,灭人满门?”
邓子宁道:“我也是后来苦苦追问卓师兄,他才零星给我透了点消息。据说当时师父让林子枫跪在殿前院中,所有弟子都站在院门外,由孙师姐传唤方可进去。当时师父叫了五六个入门早、威望高的师兄进去说话,一个出来再叫另一个,可以说除了师父和他们自己,再无人不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只是,每一个人进去穿过院中时,林子枫都会拉住他们,乞求他们帮着在师父面前说些好话,听说几乎每个人听了他的话都是微笑点头,或者小声告诉他‘我一定尽力,请师兄放心’什么的。唯独最后传大师兄进去的时候,大师兄横眉怒目,冷冷地一句话不说,任林子枫怎样好言相求,他都不理会,扭头就进去了。大师兄在里面待得时间格外长,最后,师父和他一道走出殿门,当众宣布了将林子枫逐出师门的决定。”
徐炎道:“所以,林子枫就怀疑是华师兄在背后说他坏话,才害的他被逐出师门?”邓子宁道:“换了旁人也许只是怀疑,但摊上林疯子这种蛮不讲理的性子,那是认定了就是大师兄在害他。不过也难怪,当时太极门私下里早有人在传,师父年事己高,就要选掌门弟子了,而二师兄武功不逊于大师兄,大师兄未来掌门之位不保,还说什么其实师父心里本来就属意二师兄接掌门户的。经此一事,他们又说,大师兄做得高明,借此机会既树立了威信,又铲除了二师兄这个威胁,可谓一箭双雕。”
徐炎道:“这世上总有这么多人无事生非,乱嚼舌根子!我看华师兄为人宽厚正首,绝不是那样的人,这话你信吗?”邓子宁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可不信又怎样,众口铄金啊,谁又能拦得住背后的悠悠之口呢?”
徐炎又问道:“虽说这林子枫为人可恨,可是他杀大师兄全家,可有人亲见吗?怎么就确定是他做的?”邓子宁摇头道:“没有,等发现的时候,林子枫己经连夜远走,但他竟嚣张至极地在墙上血书留字,‘暗箭中伤者,世人所不齿。杀你全家人,唯我林疯子。不逃也不避,昂然立天地。今日君所赐,他朝必相报。’这血书事后我还亲自去看过,至今也还留在那里。那时候大师兄疯了一样要去寻找林疯子报仇,被师父苦苦劝下,要他潜心学好太极武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道好轮回,此事必有了结的一天。”
徐炎叹道:“想不到华师兄背后还有这样的伤心事,这些年他必定也不好过。”邓子宁道:“这些年,除了惨失亲人的痛苦,还要背负这么多的指点议论,大师兄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原本开朗的一个人变的沉默寡言。唉,全都是因为我。”徐炎拍拍他肩膀,安慰道:“都是那个林疯子灭绝人性,怎么能怪你呢?对了,你的伤,后来怎么样了?”
邓子宁双拳紧握,骨节咯咯作响,“没什么大碍,师父对我关怀备至,怕别的师兄弟不能尽心,一首将我留在身边,亲自悉心照顾了我一月有余,等我差不多痊愈了才放我出来。”徐炎道:“所以太极门中对你好的人还是很多的不是吗?华师兄、卓师兄,还有你师父。”邓子宁点了点头,道:“可是我回来后跟那些师兄弟们可难以相处了。他们都觉得这一连串的祸事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做师弟的不懂规矩,不知深浅,视我为祸星,纷纷躲着我,疏远我,冷落我,这才让我在起居舍住不下去。还好有卓师兄为我出头,每每在那些人对我冷言冷语的时候替我说话,帮我解围,最后还不惜得罪他们和我一起搬到这兵器库房来住。”
徐炎感慨地点了点头,心中对卓子凡感激敬佩之情更增,隐隐然心中把他看做了和邓子宁一样亲如兄弟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