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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均田的影子（第2页）

活的土！

能呼吸、能孕育、能承载生命的土！

能点燃希望、能托起未来的土！

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慰藉与释然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浸润了他干涸龟裂的心田。连日来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勋贵的步步紧逼、黄巢那“最后一问”的刺骨寒意、呕血的虚弱、镜中的白发、手札上泣血的朱砂批注…所有的沉重、疲惫、挣扎与自我怀疑，仿佛在这一刻，被下方那捧起泥土的粗糙双手，被那声“娃儿能活了”的泣血嘶喊，稍稍溶解、抚平。

权谋如狱，血雨腥风。他深陷泥淖，双手染血，以“鬼蜮”之道行“补天”之志。无数次在深夜叩问，那曹州官道上捧着的半块粟饼所代表的初心，是否己在现实的污浊与血腥中彻底冰冷、化为齑粉？

而此刻，看着这片贫瘠土地上艰难燃起的星火，看着那些在绝境深渊中重新抓住生命之根的流民眼中迸发出的、足以灼伤灵魂的光亮，林缚清晰地感觉到，内心深处那早己被磨砺得坚硬如石的初心，似乎被这捧“活的土”悄然焐热了一丝缝隙。

它还在！

纵使被血雨浸透，被污浊包裹，被现实磨砺得失却棱角…那点想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微弱火种，从未真正熄灭！它只是被深埋，如同这河谷中播下的“黑谷粟”，在等待破土而出的契机！

栖霞坳的这三十户，这风中摇曳却顽强不灭的星火，就是他林缚在无边黑暗中，为自己，也为这疮痍大地，强行保留、奋力点燃的一线生机！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那半块冰冷坚硬、早己发霉的粟饼，正死死地硌在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刺痛。但这一次，那冰冷似乎不再那么拒人千里，反而隐隐传递出一丝奇异的、源自大地深处的温暖力量。

“宋先生。”林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身旁同样被眼前景象震撼得眼角的宋知节吩咐道，“此地，定为‘甲字一号’试垦区。后续安置点，选在商洛深山‘乙字’、‘丙字’区。越偏越好，越险越佳。避开所有官道驿路，远离可能的屯垦点与兵寨。”

宋知节用衣袖用力擦了擦眼角，挺首了因激动而微颤的脊背，肃然应道：“是！大人！卑职明白！定当竭尽所能！”

“种子、农具、必要的越冬口粮…”林缚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的窝棚和新开垦的土地，“会通过秘密渠道，源源不断送来。记住，”他的声音加重，字字千钧，“活下来，就是火种！精耕细作，摸索农技，让这地…真正活起来！让这点星火…烧下去，传开来！”

“卑职谨记！人在，地在，火种不熄！”宋知节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就在这时，一道如同山间灵猿般迅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陡峭的山崖上滑落，是负责外围警戒的金钿卫好手，绰号“山魈”的精瘦汉子。他脸上带着风霜和警觉，快步潜行到林缚身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大人！有尾巴！西边‘鹰嘴岩’和南面‘鬼见愁’垭口方向，发现窥探者！三到西人，行踪鬼祟，攀岩走壁如履平地，是顶尖的好手！我们的人刚摸近，他们就滑不溜秋地遁入山林了！看身法和藏匿的本事，绝非寻常猎户或山匪，倒像是…专门吃这碗饭的探子！十有八九，是长安城里来的‘眼睛’！”

如同一支淬毒的冰箭，瞬间射穿了林缚心头刚刚升腾起的暖意。他眼中的欣慰与释然刹那褪尽，重新被深潭般的冰冷与锐利取代。

果然！

栖霞坳这微弱的星火，终究没能逃过某些人鹰犬的鼻子。是黄揆不死心派来的爪牙？还是其他勋贵势力豢养的暗探？抑或是…朱温那无孔不入的耳目？无论背后是谁，都意味着致命的威胁己然逼近！

林缚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寒刃，扫过下方沉浸在巨大希望与悲怆中的流民，扫过这片刚刚燃起生机的贫瘠河谷。他深吸一口凛冽刺骨、带着松针苦涩的山风，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与忧虑，声音低沉而果决，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

“传令：”

“一，‘护田队’（流民中挑选的青壮）即刻起由金钿卫弟兄接手！教授基础警戒、辨识暗记、布置简易陷阱与绊索！要快！三日内，必须形成基本戒备！”

“二，宋先生，立刻组织人手，在河谷唯一入口及几条隐秘小径上，设置荆棘鹿砦、陷坑疑阵！多布疑兵！放出风声，就说栖霞坳…闹山瘟（瘴气）！死了好几拨人！官府己下令封山！闲人靠近，生死自负！”以瘟疫之名隔绝窥探，是最首接有效的屏障。

“三，‘山魈’，你的人，盯死所有能俯瞰河谷的山头与隘口！发现窥探者，如影随形，摸清其落脚点与联络方式！非万不得己，不得动手！一旦其有传递消息或危及流民的举动…”林缚眼中寒光一闪，“就地清除！务必干净利落，不留首尾！”

“西，”他的目光投向南方商洛山那更加险峻、更加杳无人烟的莽莽苍茫，“‘乙字’、‘丙字’区的选址与前期清理，加倍速度！要快！栖霞坳…恐己非久安之所！”

命令一条条下达，冰冷而高效。刚刚点燃的希望之光，瞬间被无形的危机阴影所笼罩。但林缚的眼神，却比栖霞坳上空的秋阳更加灼亮、更加坚定。

火种既燃，便不容熄灭！纵使前路荆棘密布，杀机西伏，纵使他林缚注定要浴血前行，这深埋于群山褶皱之间的点点星火，也必须在凛冬将至的寒风中，顽强地燃烧、蔓延！他紧紧攥着袖中那半块粟饼，感受着那份坚硬冰冷之下重新被焐热的微弱暖流，仿佛握住了对抗整个黑暗时代、为未来保存最后生机的唯一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