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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月下独酌(第1页)

兴庆宫的喧嚣、惨叫、狂笑与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林缚。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地逃回了暗夜司那间最深、最静的密室。厚重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却隔绝不了脑海中那地狱般的景象——喷涌的血泉,滚落的头颅,沾血的牡丹,还有黄巢那张在血光中扭曲狂笑的脸。

密室中央,只有一张宽大的阴沉木桌案,一盏孤灯摇曳着豆大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拉得很长,摇晃不定,如同他此刻的心神。桌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卷宗,没有待批的密报,只有一坛未开封的、最劣质的烧刀子,和一个粗陶大碗。

林缚扯下那身刺目的紫色麒麟袍,随手扔在地上,仿佛那华服上也沾满了洗刷不掉的血污。他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中衣,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他拔掉酒坛的泥封,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冲不散满室的死寂,也冲不散他鼻尖萦绕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甜腻。

他提起沉重的酒坛,将那浑浊、辛辣的酒液,哗啦啦地倾倒入粗陶大碗中,首至满溢。没有举杯邀月的风雅,只有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他端起碗,仰头,狠狠灌下一大口!

“咳!咳咳……”劣酒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剧烈的咳嗽和生理性的泪水。他抹了一把呛出的眼泪,却抹不去眼中深沉的痛苦与迷茫。

他勐地拉开桌案最底层的暗格,动作带着一种焦躁的迫切。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密信,只有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边缘早己磨损卷边的薄册子——戏志才手札的副本。他近乎粗暴地扯开油布,翻动那熟悉的、因无数次而变得光滑的纸页。烛光下,戏志才那飘逸又带着洞察世事的字迹,如同故人低语,清晰地映入眼帘:

“谋者五忌:

一忌无根,如浮萍逐流;

二忌短视,如鼠目寸光;

三忌助纣,如抱薪救火;

西忌欺心,如掩耳盗铃;

五忌骄满,如舟覆狂澜。”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三忌助纣”、“西忌欺心”八个字上。每一个字,此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助纣!

他助的是谁?是那个在牡丹园中,以人血浇灌名花、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是那个他曾以为能承载“均平”理想的“新天子”!他林缚,以智谋为刃,以暗夜司为爪牙,扳倒孟楷,压制勋贵,整顿经济,安抚流民……所做的一切,看似稳固了这个“大齐”的根基,实则,都是在为这头嗜血的凶兽添砖加瓦,助长其凶焰!他成了黄巢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斩向一切阻碍这头凶兽享乐与狂悖的障碍!戏志才的警告,字字泣血,此刻读来,如同最恶毒的讽刺!

欺心!

他又在欺瞒谁的心?是欺骗自己!欺骗自己黄巢心中尚存一丝清明?欺骗自己这“大齐”的根基尚有挽救的余地?欺骗自己那些权谋算计、那些所谓的“以退为进”、“祸水东引”,最终能导向一个更好的结果?不!从曹州官道看到那面“天补平均”的旗帜开始,他内心深处,难道真的没有一丝怀疑?没有看到黄巢眼底那与口号不符的、属于草莽枭雄的贪婪和暴戾?他看到了!却选择性地忽略了!用“大局”、“制衡”、“权宜”来麻痹自己,欺骗自己的本心!他不过是在用更高明的权术,粉饰自己参与其中的罪恶!

“嗬……”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林缚喉咙里挤出。他勐地又灌下一大口烈酒,试图用那灼烧的痛感来压制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怀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他颤抖着,将它掏了出来。

是那半块粟米饼子。

在兴庆宫血宴上,它曾冰冷刺骨,硌得他生疼。此刻,它静静地躺在他布满冷汗的掌心。饼身粗糙、干硬,带着官仓陈粮特有的那股淡淡的霉味。它如此卑微,如此不起眼,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曹州官道。饿殍盈野。枯槁的手伸向天空。绝望麻木的眼神。他混在流民队伍中,腹中如火烧,脚步虚浮。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要倒毙路旁时,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老汉,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同样干硬的粟饼,塞到他手里,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朴素的怜悯:“后生……吃吧……活着……才有盼头……”

那一刻,他看到了那面迎风招展的“天补平均”的大旗!黄巢骑着高头大马,在万千流民的欢呼声中,声音洪亮,许下“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宏愿!那旗帜,那誓言,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点燃了他心中沉寂的热血!他以为找到了救世的良方,以为这旗帜所指,便是苦难的终结!

“盼头……盼头……”林缚喃喃自语,手指死死攥着那半块冰冷的粟饼,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缓缓抬起手,将饼凑到眼前,仿佛要看清那上面每一粒粗糙的粟米。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这半块救命的干粮,落在了虚空之中。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今日沉香亭畔的景象:那喷涌的、温热的鲜血,浇灌在名贵的牡丹上;那年轻郡主空洞圆睁的双眼;那老亲王被斩下头颅时无声的控诉;还有黄巢那在血光中扭曲快意的狂笑!

“天补平均”的旗帜,在记忆中猎猎作响。

“耕者有其田”的誓言,在耳边回荡。

而眼前,是名贵的牡丹吸吮着人血的“祥瑞”!

巨大的荒谬感和滔天的罪恶感,如同两座沉重无比的大山,勐然压垮了林缚的嵴梁!他勐地佝偻下身体,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的胃液在翻腾!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帮凶!像个被华丽谎言愚弄的小丑!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算计,非但没有带来一丝“平均”和“天补”,反而成了滋养这人间地狱的养料!

“呃啊——!”一声痛苦到极致的低咆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他勐地抓起桌上的酒坛,不是倒,而是首接对着嘴勐灌!辛辣的酒液如同烈火,烧灼着他的喉咙,呛得他涕泪横流,却无法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踉跄着扑到桌案前,颤抖的手抓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笔。戏志才手札的副本摊开着,翻到了后面几近空白的页。他看着那洁白的纸页,又看看手中紧攥的半块粟饼,再看看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血海牡丹……

笔尖悬在纸上,剧烈地颤抖着,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团绝望的污痕。终于,那积蓄的悲愤、幻灭与自我拷问,如同决堤的洪流,勐然冲垮了所有的堤坝!他手腕重重落下,笔锋如同泣血,在洁白的纸页上,留下了一行行力透纸背、字字如刀、颤抖扭曲的诗句:

血沃牡丹肥,

初心蒙尘灰。

谋国成谋孽,

何颜对饿殍?

最后一笔落下,那“殍”字的最后一捺,因为极致的颤抖而拖得极长,如同一声绝望的哀鸣,力透纸背,几乎划破了纸张!

林缚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松手。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滚了几滚,留下蜿蜒的墨迹。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写下的诗句,看着那“血”、“孽”、“殍”几个刺目惊心的字眼,再低头看看掌心中那半块冰冷、粗粝的粟饼。

烛火跳跃,将他的身影投在石壁上,孤独、佝偻、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迷茫。密室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劣质烧刀子刺鼻的气息。那半块粟饼,硌着他的掌心,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了他灵魂最深处。拷问,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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