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这座曾象征着大唐帝国无上威严的巨阙,此刻被一种异样的喧嚣所占据。昔日肃穆的金砖地面上,如今印满了杂乱无章的泥泞脚印,空气中浓烈的熏香也压不住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一股新漆和劣质金粉混杂的刺鼻味道。高耸的朱漆殿柱上,新挂的明黄绸缎覆盖了旧日的蟠龙,却因尺寸不合而显得局促可笑。大殿尽头,御座被彻底改造,庞大而粗陋,通体刷着金漆,像一头趴踞的怪兽,与含元殿本身雍容典雅的线条格格不入。阳光透过巨大的镂花窗棂,本应洒下神圣的光柱,此刻却只能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无数细小的飞虫,落在御座前跪拜的人群身上,映照出诡异的光斑。
黄巢,身着那件赶工出来的、针脚略显粗疏的赭黄龙袍,高踞其上。他面庞黝黑,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在殿内明灭的光线下更显峻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下方,眼神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与这盛大场面极不相称的疲惫和不安,被强行掩盖在亢奋的火焰之下。
“吉时——己——到——!”司礼官尖锐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用力过猛的颤抖,刺破了短暂的嘈杂。
刹那间,殿内黑压压跪倒一片。前排是投降的唐朝旧臣,昔日紫袍玉带,如今大多换了新朝略显粗陋的官服,面色苍白如纸,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后排则是追随黄巢起事的将领,他们虽也跪着,姿态却远谈不上驯服。有人梗着脖子,用眼角余光偷瞄那高高在上的“新天子”;有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好奇,仿佛在看一场难得的大戏;更有甚者,盔甲未曾卸去,刀柄随着跪拜的动作磕碰在石砖上,发出突兀而刺耳的“咔哒”声,与庄严的登基大典形成荒诞的对比。
黄巢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与尘埃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他霍然起身,龙袍下摆带起一阵风。他的声音,那曾号令百万之众、撕裂无数城池的嗓音,此刻被刻意拔高,灌注了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在含元殿巨大的穹顶下轰然炸响:
“朕,顺天应人,革故鼎新!自即日起,国号‘大齐’,改元‘金统’!山河再造,日月重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陡然响起,如同海啸般在殿内回荡。然而这呼声并不纯粹。前排降臣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恐惧的宣泄;后排将领的声音则充满了粗粝的野性,是破坏后的狂喜。两种截然不同的声浪撞击在含元殿古老的梁柱上,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撕裂感。
黄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匍匐的人群中缓缓移动,最终牢牢钉在武将班列最前方的一个人影上。
“林缚!”
这名字被黄巢以一种奇异的力量吐出,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似乎暗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审视。
林缚应声出列。他身姿挺拔如松,步履沉稳,身上那套崭新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紫色麒麟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然而,这份沉静之下,是刀锋般的警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随着皇帝的召唤,无数道目光瞬间汇聚在自己背上,有嫉恨的火焰,有猜疑的冰锥,更有来自御座方向那深不可测的审视。这身华服,此刻重若千钧,更像是一件囚衣。
“爱卿智勇冠绝三军,忠义可昭日月,”黄巢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头,“朕,特封尔为‘天策上将军’!授同平章事,参预军国机要!另,掌暗夜司,侦缉不法,肃清寰宇,为朕耳目股肱!”
“天策上将军”……这个曾属于秦王李世民、象征着无上军权与特殊信任的尊号,此刻落在林缚头上。同平章事,宰相之职。掌暗夜司,掌控最隐秘的爪牙。位极人臣,一步登天!
“臣,林缚,”林缚的声音平稳异常,听不出半分波澜,他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地,“叩谢天恩!陛下洪福齐天,臣必肝脑涂地,以报万一!”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上的黄巢。西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林缚在那双鹰眼里看到的,不是纯粹的信任,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试探与权衡。这滔天的权势,更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被硬生生按在了他的手上。
“好!”黄巢满意地一挥手,目光却并未立刻移开,仿佛要穿透林缚平静的表象,“爱卿平身。朕之股肱,正当用命之时!”
林缚刚刚退回班列,黄巢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目标转向了前排那些匍匐在地的降臣。
“尔等既识天命,归顺新朝,朕自当一视同仁!”黄巢的声音带着一种恩威并施的压力,沉沉压下,“昔日洛阳,朕曾颁‘均田令’,令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此乃朕立国之本,安民之策!”
此言一出,跪在前排的降臣中,不少身体猛地一僵,头埋得更低。洛阳……均田令……那个早己在各方势力的倾轧、豪强的反扑和义军将领们肆无忌惮的圈地中名存实亡的“善政”?此刻被皇帝在登基大典上郑重其事地重新提起?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梁骨爬上来。
黄巢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林缚的方向,语气微微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敲打意味:“此乃长久之计,非一日之功。爱卿们……当知轻重缓急,徐徐图之,万勿操之过急!”那“徐徐图之”、“勿操之过急”几个字,咬得分外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寒意首透人心。
林缚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黄巢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当着满朝降臣和将领的面,用这面早己破败的旗帜,来敲打他林缚,警告他不要借“均田”之名,行触动既得利益之实。这“天策上将军”的荣耀之下,是荆棘丛生的险途。
“臣等……谨遵圣谕!”降臣们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稀稀拉拉地回应着。
登基大典那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在冗长的仪式步入尾声时,终于被一道刻意拔高的、谄媚得几乎滴出水来的嗓音撕开一道口子。
“陛下登基,天命所归!西海咸服,万国来朝!”前任唐廷光禄少卿,如今的新朝礼部员外郎崔璆,几乎是膝行着出列,他那张保养得宜的白胖脸上堆满了近乎夸张的激动,细小的眼睛因用力过猛而眯成两条缝,双手高高捧起一个深紫天鹅绒覆盖的托盘,声音因为极致的谄媚而尖锐发颤,“臣等前朝旧吏,沐浴圣恩,感激涕零!特献上微末贺礼,聊表赤诚之心,伏乞陛下不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托盘吸引。黄巢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威严也微微松动,露出一丝属于草莽豪强的、对财富珍宝本能的兴味。他随意地一抬下巴,示意身旁的太监总管上前。
老太监躬身接过托盘,动作轻缓地揭开那层深紫天鹅绒。
刹那间,仿佛有一泓清冷的月光被囚禁其中,骤然释放出来!托盘中央,一枚龙眼大小的明珠静静卧在明黄锦缎上。它通体,毫无瑕疵,光泽内敛却又深邃无比。随着角度的细微变化,珠体内部似乎有氤氲的烟霞缓缓流动,时而呈现出极淡的、如雨后晴空般的蔚蓝,时而又晕染开一抹温润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鹅黄,流光溢彩,夺人心魄。它自身散发出的柔和光晕,竟在这金碧辉煌的含元殿内,辟开了一小片清冷绝俗的天地,将周遭那些新涂的金粉、刺目的绸缎映衬得无比俗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