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肃的试探,也是他的投名状。
他用一场盛大的礼仪作为赌注,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只为看清这位少年天子的成色。
然而,曹髦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面带一丝倦容,眼窝微陷,唇色略显苍白,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王公所言,乃是为国之诚。然,祭礼繁琐,耗费甚巨,如今百废待兴,百姓尚且艰难,岂能因朕一人之名,而劳民伤财?况且,朕近来体弱,精神不济,如此大礼,恐怕难以胜任。此事,暂且搁置吧。”
群臣愕然。
拒绝一场彰显皇权的仪式?
这不啻于自承傀儡之名。
许多老臣垂首不语,指尖微微发抖,仿佛听见了某种无声的崩塌。
唯有司马师,那双一首半闭的眼睛缓缓睁开,射出一道精光,他审视着曹髦,片刻后,竟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陛下仁德,能体恤民力,实乃社稷之福。王公忠心可嘉,但亦需体察圣意。”
一句“体恤民力”,便将曹髦的示弱,巧妙地扭曲成了在他的“辅佐”下所呈现的君主美德。
一场暗流汹涌的交锋,就此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退朝之后,曹髦一言不发地回到太极殿。
暮鼓声起,宫门次第落锁,太极殿前的铜鹤灯台渐次点亮,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砖上,像一层薄霜。
他没有愤怒,没有沮丧,只是平静地命人取来笔墨,将王肃那份奏疏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三份。
墨汁在砚中研磨时发出低沉的“沙沙”声,笔锋落纸如细雨敲窗,墨香淡淡弥漫,混着松烟的微苦,沁入肺腑。
第一份,他亲自带到先帝的灵位前,在香炉中焚为灰烬,青烟袅袅,如同一声无声的誓言,带着纸页燃烧的焦味与檀香余韵,缓缓升腾,消散于梁柱之间;第二份,他小心折好,藏入了御案下一处极为隐蔽的暗格。
指尖触到机关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木纹拼合如初,不留痕迹。
而最后一份,他交给了李昭,只说了一句:“送还兰台时,将此物夹于《尚书·大禹谟》中。”
李昭接过那份抄录的奏疏,入手滚烫,仿佛刚从火中取出。
皇帝没有附上任何字句,但这沉默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朕知道你的忠诚,也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
李昭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余音寂然。
曹髦久久未动,指尖仍停留在案角,仿佛怕惊扰了刚刚落定的命运。
殿外,暮鼓三响,宫门落锁的声音依次传来,像一道道铁链缓缓垂下。
可他也知道——司马师,从不会让石头沉得太久。
香炉中最后一缕沉香燃尽,余烬飘散,殿内骤然暗了几分——夜,来了。
当晚,夜色如墨,一队甲士在心腹贾充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太极殿。
铁甲摩擦的“铿锵”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靴底踏过青砖,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之上。
他们以“清查禁中,以防奸细”为名,对殿内进行了彻底的搜查。
曹髦被惊醒,却只是披衣静坐,冷眼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寝殿与书房中翻箱倒柜。
手指缓缓抚过袖中那枚玉佩——冷,但未碎。心亦如此。
铜锁被撬开的“哐当”声、书卷被粗暴抽出的“哗啦”声、抽屉被拖出的刺耳摩擦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烛光在慌乱中剧烈晃动,墙上的影子如鬼魅乱舞,映出搜查者的粗暴轮廓。
贾充翻开《左传·宣公二年》,停在“赵盾弑其君”一条,见旁批:“弑者非手刃者,乃纵容者也。”笔锋凌厉,墨色犹新,仿佛昨日才落笔。
贾充将残页呈给司马师。
司马师在灯下端详那笔迹良久,那字迹看似稚嫩,却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锋芒。
烛光映照下,他指节微动,眼神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