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闭着眼,仿佛在与神龛中那早己面目模糊的神像对谈。
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问道:“韩宣,你说,为何天下的百姓,宁愿相信曹髦那小子焚书之后流几滴眼泪的惺惺作态,也不愿相信我为他们揭开的宫闱秽乱、纲常败坏的真相?”
韩宣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或许……百姓们更愿意相信一个犯了错、但肯低头认错的君王,而不是一个自始至终都宣称自己完美无瑕的圣人。”
“错!”江充猛然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燃烧着炽热而偏执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在空荡祠堂中激起回响,“大错特错!不是因为他们愿意相信,而是因为他们恐惧!他们害怕撕开皇帝那层伪善的皮,整个他们赖以为生的秩序都会随之崩塌!他们宁愿在谎言中苟且偷安!”
他牙关紧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中的半枚虎符几乎要嵌进掌心,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山风穿堂而过,吹动残破帷幔,发出猎猎声响,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在即。
“既然如此,那我就逼他们选!我倒要看看,当屠刀真正架在脖子上时,他们是要那份虚假的安定,还是要我带给他们的、真实的清明!”
山雨欲来,洛阳城中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太乐令裴元奉旨,在最热闹的西市搭起高台,率领一众乐工演练新谱的军乐《安边引》。
那旋律雄浑激昂,金石齐鸣,鼓声如雷贯耳,笛音穿云裂帛,引得万千市民驻足聆听,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曹髦更亲下榜文:“闻鲜卑犯境,北地将士浴血奋战,朕心甚痛。凡有愿为国助资者,无论多寡,皆可凭捐赠文书入宫,于显阳殿前聆听《安边引》全本一曲。”此举一出,应者云集。
榜文下,富商豪掷千金,百姓解囊捐助,短短数日,便募集了绢帛八千匹,粮秣无数。
更有许多寒门子弟感念皇恩,竟自发组织起“讨虏义勇团”,日夜操练,高呼愿为国戍边,奔赴前线。
卫瓘将这一切写入奏疏,在结尾处不禁感慨:“圣上此举,让臣茅塞顿开。民心所向,原来不在空谈纲常名教,而在实实在在守护社稷、体恤万民之举。”
当夜,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江充位于城南的宅邸。
冯祯贴身藏刃,身形如影掠过月洞门。
江府虽看似冷清,实则暗哨遍布。
他记得三日前派入的细作传讯:每逢子时,东厢巡更必有半盏茶空档。
果然,巡丁刚过,一只黑犬忽从草丛窜出,低吼着扑来。
冯祯袖中飞出一粒药丸,犬只嗅了嗅,竟摇尾而去——这是宫中特制的驯兽香。
他迅速撬开书架后的暗格砖石,指尖触到一层油布。
正欲抽出,忽闻瓦片微响!
他立即屏息缩身,只见屋顶一角,竟有一名蒙面人悄然蹲踞,似也在窥视此地……待那人离去,他才将油布包裹取出,贴身藏好,借着屋檐阴影悄然撤离。
回到宫中,冯祯将信稿呈给曹髦。
烛火下,那熟悉的笔迹写出的内容,却让曹髦嘴角微微扬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是一篇早己拟好的《讨逆檄文》草本,文中以激烈的言辞痛斥朝政,而最关键的一句赫然是:“……今有阉宦陈矩,勾结司马氏余党,废黜君上,欲奉燕王曹宇为帝,此国贼也,天下共击之!”
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招“一石三鸟”!
曹髦瞬间便看透了江充的全盘计划:先伪造这封檄文,故意泄露出去,引自己猜忌宗室,尤其是对声望颇高的燕王曹宇下手。
一旦自己动手诛杀宗室,必然会激起天下曹氏宗亲的兵变,届时天下大乱。
而他江充,便可挟“清议”之名,高举“拨乱反正”的大旗,拥立一个早己选好的傀儡,从容收拾残局——此人不止想乱我朝纲,更是要借内外之势,行董卓之事!
“此信……不必销毁。”曹髦拿起朱笔,在那封檄文草稿的末尾轻轻画了一个圈,眼中闪烁着棋手落子前的光芒,“派个最稳妥的人,让它‘不经意’地……落入司马昭的手中。”
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将皇帝年轻而沉静的侧脸投在墙上。
这封淬满了剧毒的信稿,被重新封好,交到了一名暗卫手中。
它不再是一纸空文,而是一支离弦的箭,只不过它射向的,并非幽州的战场,而是洛阳城中另一座更加深不可测的府邸。
一场以谣言反制谣言,以猜忌引爆猜忌的棋局,己然悄然落子。
接下来,就看那位被削去兵权、蛰伏己久的大将军,会如何应对这份从天而降的“惊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