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哑然失笑,伸手捋了捋她的发丝,说道:“天子万岁,不过是敬祝祷告之词。朕不是神佛,没有长生不老的本领。”
谁不希望自己能活得长长久久呢?可是经历了前世以后,萧凛已经从最初的恼恨变得平静。
对他而言,重活一世已然是上天垂怜,若他还一味地怨愤或是自伤,或是自欺欺人,那岂不是白活了?他能做的,便是将这一世的每一刻都牢牢抓在手里,尽可能弥补前世的遗憾。
至于他的身体……萧凛的眉轻轻蹙了蹙。伍越那边尚没有拟出万无一失的方子,也没有彻底敲定解毒之法。因为这毒在他体内盘踞已久,想要根除并非易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而解毒的同时若是药力过重,很有可能对他的身体造成其他损伤。因此伍越反复斟酌,迟迟未决。
他在得知自己中毒的那一刻确实愤恨不已,心中涌动着一簇又一簇怒火,恨不得把始作俑者千刀万剐,同时也为自己早年的失察而感到懊悔。然而冷静下来以后,他知道现在不是情绪用事的时候。唯有隐忍克制,波澜不惊,才不会打草惊蛇,才能把背后之人一点点拿下,斩断他们所有的妄想和阴谋。
在这种情形之下,萧凛已经很少分神去吧为自己的身体担忧烦恼了。木已成舟,与其花那么多心神为已发生的事情自怨自艾,不如好好谋划下一步。
苏衡和陆豫分别在宫内宫外按照他的吩咐暗中调查昔年诸多往事,而他也会不动声色于朝堂之上进行自己的计划。至于自己能不能顺利解毒,解毒后是否会因此而折寿,他不愿去想,也觉得自寻烦恼没有意义。若是能活着自然好,若是不能,那便好好谋划好每一日。
可对容棠来说,她却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
她想起前些日子他那古怪而又来势汹汹的病症,想起他那苍白憔悴的模样,心中涌起无尽的惧怕。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他本身。
容棠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前世的种种情形,那种溺水般的绝望和窒息感,那种筋骨断裂般的疼痛感,至今依然让她不寒而栗,甚至额头隐隐作痛。虽然她努力不去想那已过去的前世,可内心深处的惧怕从未淡过分毫。
况且,她试着想象了一下若这一世萧凛依旧英年早逝的情形,便会觉得心中泛起隐隐而不容忽视的痛楚。她无法接受与自己朝夕相对的这个人转瞬之间变成冰冷的枯骨,即便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却也不愿看到这一切。
“……朕只希望能在有限的年岁之中,不留遗憾,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黎民百姓,”萧凛说着,淡淡笑了笑,“只盼着苍天有眼,多允朕一些时间。”
容棠听着他带着笑意的尾音,却有些恍惚。她想,前世这个时候的萧凛是不是也如此踌躇满志,打定主意要好好治理大燕?可仅仅一年后,他便带着无尽的遗憾崩逝了。
当他全身心扑在朝政大事上时,一定不曾预料到自己的生命会如此短暂。苍天果真不肯眷顾他,让这样一位英明睿智的君主早早驾崩。
她情不自禁为他感到难过,竟真的鼻头酸涩,泪水渐渐漫出。
萧凛感觉到身前的衣衫被她的泪沾湿,顿时觉得那泪好像流到了他心底。他松开容棠,低眸看她,用指腹替她拭泪,柔声问道:“怎么又伤心了?”
她摇摇头,埋首在他身前,闷闷地道:“……臣妾不要听陛下说这些话,陛下一定会寿比南山的。”
这近乎撒娇般的语气令萧凛微怔,随即失笑。他险些忘了,这番话落在贵妃耳中,只会让她心生不安和惧怕。他是重活过一世的人,对生死看淡,可她不是。
往后,还是不要说这些话吓唬她了吧。
“不说朕了,”萧凛很快转移话题,“说说你吧。其实朕一直想问你。你初入宫时是不是并不适应宫中的一切,亦或心有不安?否则为何会在梦中频频唤朕?”
他怀中的容棠霍然瞪大了眼睛。
她飞快地回忆着自己究竟何时唤过他。除却上回自噩梦中惊醒,晕乎乎地唤着他,扑进他怀里,先前难道还有过此事?她怎么不记得了。
不对,萧凛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她梦呓,被他听见了?
容棠正想着时,却忽然察觉到他的手掌落在她脊背上,不轻不重地抚了几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不必多想,”萧凛缓声道,“朕只是想听一听你的心里话。若是有什么顾虑或是担忧之处,便说出来吧。”
容棠隐约意识到,萧凛今日的态度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或者说,他是想暂时卸下天子那沉甸甸的面具,与她进行一番交心之谈
因何缘故呢?她有些困惑。按说,君心难测,皇帝断不会轻易向旁人泄露一些隐秘的心绪,否则便是让人窥探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如此一来,帝王的威严何在?
但萧凛语气温和,并非质问,确实是真的想要听一听她的心里话。容棠眨了眨眼,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遵从内心,如实告诉他。
虽然她是为了避免重蹈前世覆辙才会表现出对他的亲近,素日的举止中所含的情意也是真假掺半,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容棠并不想再在他面前继续编造谎言。
她默了片刻,自他怀里直起身,轻声道:“臣妾不愿欺瞒陛下。初入宫时,臣妾心中确实有些忐忑和迷茫,不知该如何在宫中度日,更不知道该如何与陛下相处。”
萧凛很理解。自来妃嫔入宫后都免不了会诚惶诚恐,更何况她对自己一往情深,那么在欣喜之余,更会多了些茫然无措。他思及此,问道:“你从未想过入宫吗?”
容棠一怔,如实回答:“臣妾确实没有想到,因为先前宫中传出选秀的风声,但又不了了之了,臣妾便以为陛下并不打算册立后妃。”
一提起这件事,她又想起那段时日的心神不宁,不由得无声叹了口气。那时的她心头阴云密布,思来想去的都是进宫后该如何与天子相处,该如何讨他欢心,也担心若是遇上喜怒无常的天子,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战战兢兢。
好在,萧凛不是暴戾之人,与他相处并不是一件痛苦而磨人的事情。容棠想着,面上神色不由得一松,微蹙的眉头再度舒展开来。
萧凛注视着她脸上起伏变化的表情,愈发庆幸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她以为不会选秀时,一定很是失落;而接到入宫圣旨后,一定又会惊喜万分。若当初自己没有下那道圣旨,那么她会如何度过余生?是会固守着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意,还是会带着遗憾和黯然另嫁他人?
一想到容棠当初不入宫的话便很有可能会嫁给旁人,萧凛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躁郁。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覆在她脊背上的掌心用了些力,似乎想要将自己的温度嵌入她身体里。
一想到她会对旁人露出明媚灿然的笑,对旁人温柔体贴,撒娇说笑,萧凛便觉得自己压根无法克制住心中的不悦和烦闷。
她怎么能对别人那样?他不允许——
作者有话说:有人在吃莫须有的醋,啧啧啧[狗头]
【1】出自陈与义《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