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亿亲自前往裴府别院接回裴氏。
马车驶过长安街市,初夏的暖风透过纱帘轻拂面颊。他将一柄缂丝团扇递到裴氏手中,语气温和:"玄机初入府时孤苦无依,我难免多怜惜几分。这些时日冷落了夫人,是我的不是。"
他指尖扫过她微蹙的眉尖,语气愈发温存:“这两年,你掌家劳心劳力,我都记在心上。城西别苑的荷塘近日开了第一茬新荷,恰是赏玩的好时节。我打算将水阁重修一番,辟出临水的曲槛回廊。”
他语气愈发温缓:“你素来雅擅布置,一应陈设园林景致,还要劳夫人多多费心。待工程竣了,正好设个赏荷宴,届时邀些同僚过来——张侍郎最爱品茶论画,王中书也常夸你娘家园圃别有匠心。”
裴氏眸光微动:“郎君是要。。。宴客?”
“不过是寻常雅集。”李亿执起她的手,声音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敬重,“你是我李府主母,这等宴酬往来,自然该由你主持。也让众人瞧瞧,我李家内帷自有风范,绝非外界传言那般失序。”
裴氏垂眸沉吟片刻,终是颔首:“妾身明白了。定会办得妥当,不负郎君所托。”
自此后,李亿对裴氏的态度确乎缓和了许多。他不仅依礼每月在正院留宿,偶尔过问家事时,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尊重。裴氏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府中下人间那些窃窃私语也悄然平息。
这日秋高气爽,裴氏在园中散步时忽感眩晕,随行的陈妈妈心细,忙请了郎中入府诊脉。这一诊,竟诊出了天大的喜讯——裴氏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消息传开,李府上下震动。李亿闻讯赶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他握住裴氏的手,温言道:“辛苦了。此乃李家大喜,定要仔细将养。”又即刻吩咐管家,一应用度皆按最高份例,务求万全。
裴氏倚在榻上,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看着李亿眼中那难得的温存,以及下人们骤然变得无比恭谨的神情,心中那份因玄机而起的积郁,仿佛瞬间被这迟来的“正统”荣耀冲散了大半。她终于感到,自己“李府主母”的地位,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变得坚不可摧。
然而,这份“稳固”并未带来宽容,反而滋生了她长久压抑的骄横。她想起李亿昔日对栖梧阁的偏爱,想起玄机那清冷脱俗的容貌才情,一股强烈的不安与嫉恨再次涌上心头。如今,她腹中怀着李家的嫡嗣,难道还要容忍一个妾室安然占据郎君的心神吗?孕中的情绪本就起伏,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般疯长。
一日,厨房按旧例往栖梧阁送去新进的江南糯米糕。裴氏身边的陈妈妈看见,当即沉下脸对管事道:"夫人怀着嫡子,这些新鲜物事合该先紧着正院。栖梧阁那边,寻常点心打发便是,没得浪费。"自此,时鲜瓜果、精致点心再难送入栖梧阁,送去的份例也多是陈旧之物。丫鬟去领食材时,常被以"夫人孕中需用,暂且不足"为由搪塞。
几日后,裴氏又以"胎儿畏惊"为由,暗示李亿令玄机深居简出。
另外每月朔望,天色未明,玄机便需梳洗整齐,穿过夜色立在正院寝房外间,等候裴氏起床。
这里与内室仅隔着一道珠帘与一架紫檀木雕花屏风。她不能坐,只能静默垂首而立,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内里是温暖的天地,炭盆烘着安息的暖香,锦绣堆叠的卧榻上,是主母与她的夫君。
透过帘隙,可见丫鬟们捧着鎏金铜盆、象牙梳篦轻盈穿梭,投来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轻蔑。从寅时到辰时,她站着看窗纸由墨黑转为晨曦,腿脚酸麻,寒气自青砖地丝丝渗入绣鞋。整个世界都在忙碌苏醒,唯她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如同被遗忘的注脚。
一次,裴氏命她端上刚炖好的参汤。玄机双手捧着温热的瓷盏,那点暖意在漫长站立中渐渐消散。待裴氏梳妆完毕传唤时,盏壁已一片冰凉。
裴氏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触,蹙眉推开汤盏,目光仍落在镜中雍容倒影上,语气随意:"凉了,腥气。重熬罢。"顿了顿侧过脸,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你横竖无事,多等等也无妨。"
"无事"二字轻飘飘的,却否定了她全部的存在价值。玄机垂眸敛去情绪,低应一声"是",端起冷汤退下。
中秋夜宴,华灯初上。裴氏端坐主位,石榴红襦裙映着满堂烛火。她含笑接受宾客祝贺,眼风却一次次扫过静立屏风旁的玄机。
"妹妹坐这儿罢。"她忽然指向末席,"今日家宴,需有个细致人布菜。"
满座笑语稍顿。玄机默然就座,执起银筷。她一身月白襦裙在锦绣堆里淡得像道月光。
酒至半酣,裴氏抚着微隆的腹部与邻座夫人说笑:"太医说胎儿已能闻声,妾身连说话都格外当心。"
"正是呢,夫人该多听雅乐,读圣贤书。"
裴氏忽而转向末席,声如碎玉:"听说妹妹昔年诗名动长安?如今既入李家,那些艳词丽句还是少作些好。"她眼波流转,扫过满堂宾客,"毕竟咱们这样的门第,最重风仪。"
顷刻间所有目光都刺向玄机。她执筷的指节微微泛白,蒸蟹的热气模糊了低垂的眉眼。
席间静得只剩烛花轻爆。最后还是李亿举杯解围:"夫人说得是。诸位尝尝新酿的菊花酒。"
这日李亿来到栖梧阁时,玄机正临窗写字,神色平静如常。
"幼薇,"李亿在她身旁坐下,语气带着无奈,"夫人有孕在身,情绪不稳,难免在小事上过分计较。她毕竟是主母,又关乎子嗣。。。。。。你暂且忍耐,莫要正面冲突,免得落人口实。"
玄机抬眼,目光清透如秋水:"郎君多虑了。妾身自知身份,从未敢有逾越之想。"
他沉吟片刻,又道:"你放心,一切有我。她那些小动作无非妇人之见,动摇不了根本。这栖梧阁,永远是你的天地。"
玄机垂眸运笔,只淡淡应了一声。
李亿看着她沉静的侧脸,掌控一切的欲望再次升腾。他深知裴氏的刁难只会让骄傲的玄机愈发疏离世俗,而能庇护她的,唯有自己。他要的,就是她只能向他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