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何年下的?”一片死寂中,谢知珩打破此刻的尴尬。
太医令对此清楚,忙开口回:“熹始二十年正月,尚未过完年。”
熹始二十年,熹始二十六年,居然已有六年之久,谢知珩不由感慨万千。
不止二十年的那一剂,谢知珩吩咐过太医署日日熬制春日迟,明面上来全圣人重病的虚闻,暗地里给阿耶下慢性毒药,夜夜等圣人驾崩。
毒素无时无刻不在积累,深入圣人的五脏内服。谢知珩还记得两年前,太医令也跟他说过,圣人行至末路,已无再生可能。
当时噩耗还没在艳阳宫传开,近臣欢喜的嘴脸方方勾起,转眸便看到复醒的圣人,笑容僵在脸上,愣愣地来回巡看圣人与谢知珩,迷茫与懵懂充斥他们的内心。
李公公同样想到两年前的乌龙,他凑到谢知珩跟前,低声问:“殿下是在怕?怕圣人是装死,或是藏有更大的阴谋。”
此事一旦揭开,谢知珩的名声可就坏了,盛朝以孝治天下,执掌天下的皇帝居然是个弑父的不孝子,历代帝王苦心经营的好名声瞬间破灭。
甚至,在百姓群臣眼中,圣人向来待谢知珩极好,极好……
心怀不轨的人能靠着圣人残余的贤明,以此为口号掀起战乱,将谢知珩拉下马。
战乱一旦掀起,那谢知珩先前的所作所为具都白费,整个王朝再复史书的悲剧。
谢知珩捏紧指尖,这几年的慢性毒药,怕都是那外界奇物为圣人解毒。两年前骤然苏醒,是奇物耗尽所有复活圣人,也是如此,才会有圣教在南方急速扩张的情况。
圣教渴求更多,拐害妇孺,致使被谢知珩察觉。
“尽太医署全署之力,圣人不能在此刻驾崩。”谢知珩再说一遍。
圣教一事还未结尾,四大长老也才处理其二,荆州刺史还在任上。事务不少,谢知珩不愿圣人躯体有变故生,他的计划内,圣人不该此刻驾崩。
以不变应万变,谢知珩没有先知能力,只能一步步来。
太医令得了谢知珩的旨令,与库房内数不尽的珍惜药材,竭尽全力来救治圣人。毒素已深入身体,太医令先是放血,放出一盆又一盆黑血。毒血浓郁的黑度,太医令戴了手套才不至于被腐蚀,价值匪浅的软毯因此初显破烂之样。
下毒轻松,救治却不易。太医令更是要去救治身居贵位的圣人,他持刀的手不敢抖,额头上汗水止不住地流,流进眼眶里化为眼泪。
太医令浑身被汗浸湿,情绪在圣人气息平缓后,不再紧绷。心头的巨石落下,紧窄的喉咙也不再绷着,在谢知珩不移半分视线的紧盯里,他总算把圣人从死门关拉回。
门窗被宫人无意打开,太医令缓缓抬眸,夏夜的风吹得他心口微凉,汗水干透后,心头涌上无尽的凉意,手脚也发抖,站起来得困难。
“太医令!”李公公忙去搀扶,于太医令耳旁轻声:“放心,殿下非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太医令无力拉扯嘴角,随李公公走出宫室,他们前脚刚迈,后脚无数宫人起身行动,不一会儿,整个宫室只剩下谢知珩一人。
急需处理的奏折早已封箱下递三省,谢知珩舀起一勺米汤,抵在圣人唇缝中。米汤顺着那点缝隙流进圣人嘴里,或是沿着嘴缝滴落枕头。耗损不少,但起码也是用了点晚膳,谢知珩想。
谢知珩:“阿耶不喜苦,喜欢吃糖,这米汤里,珩儿特意叮嘱她们多放点糖,很甜的。”
“珩儿听阿娘说过,阿耶年少因为吃糖坏了牙,战前叫喊时,无论别人怎么激,阿耶都不愿开口,露出坏掉的那颗牙。”
谢知珩似乎又想起什么来,靠着床柱,轻声笑说:“明明是阿耶想吃糖,却次次以珩儿为由头,害得珩儿次次被骂。”
那是一段非常久远的记忆碎片,谢知珩头发才长到肩膀处,只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硕大的葡萄眸湿漉漉地看向圣人,嘴巴扁得像极了鸭子。
圣人因此贼爱抓爱子嘴巴,兴起时还会唤宫廷画师为谢知珩画一副画,绘制完成后打算贴在德阳殿。奈何谢知珩喜好面子,极其不同意,甚至拉上天后,好几日的抗议,逼得圣人放弃挂在德阳殿。
后来,圣人把画与传位圣旨一起放在牌匾后。
童时很美好,谢知珩无忧无虑走到少年时期,他原以为会一直如此,哪成想圣人不再,易了内里,所有都发生了改变。
谢知珩曾囚禁不少夺舍的异世子,他们皆是原身死亡,才完全掌握这具肉身。哪怕夺舍时原身仍活着,可死气已围绕原身,鬼门关已踏,死亡只有先来后到之分。
即使是晏城,原身的死亡有延迟,也不过是那奇物所做的手脚。
圣人的夺舍是突然来的,谢知珩肯定圣人当时没死。夺舍者没能力压制常年征战四方的圣人,他只能借助奇物的力量。
谢知珩想,如果他把奇物赶走,他的阿耶便可回来。
只是群臣不信,宗室也不信。他们只知道圣人不复曾经圣明,不堪为一国之君。若让无贤之人执掌一国,盛朝灭亡的未来清晰可见。
圣人不再圣明,储君依如往昔,故群臣焦急,他们没一日不逼迫谢知珩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呵呵……”谢知珩苦笑。
这可是伴着他长大的父亲,哪是那么轻易便可下手处死的敌人。
沉睡中的圣人,没有夺舍者的闹腾与跳跃,与谢知珩记忆内的阿耶无二区别。
谢知珩守在圣人身侧又是一夜,天光扎破灰幕,阳光撒在谢知珩受风冰凉的脸颊处。阳光刺眼,谢知珩熬了一宿的眼倦涩得厉害,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