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刚来到贾母身边,贾宝玉也随之而来,礼节性地向薛姨妈和宝钗见过礼,便如同归巢的乳燕般,自然而亲昵地“滚”到了贾母左边的怀里去了,与右边的黛玉恰好一左一右,依偎在贾母身侧。讨好的眼神止不住的往黛玉那边看,一看就是追过来赔罪的。
贾母顿时笑逐颜开,方才那客套周全的大家长姿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掩饰的溺爱。她一手搂着一个,看看宝玉,又瞧瞧黛玉,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仿佛这才是她心头最熨帖的圆满。她笑着对薛姨妈道:“这是我两个玉儿,最是淘气,也最是离不开人的,妹妹别见笑。”
薛姨妈忙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哥儿和姑娘一看就是极孝顺知礼的。”
宝钗安静地立在母亲身侧,看着眼前这无比熟悉、曾让她前世心中微涩的一幕,此刻心中却是一片澄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清楚地知道,这环绕着“两个玉儿”的滔天宠爱,最终也未能护他们周全。
她的目光更多地落在黛玉身上。只见黛玉因宝玉的靠近,那原本略带打量和疏离的神情似乎柔和了些许,但眉宇间那抹天生的轻愁与敏感并未散去。她微微侧头,听着贾母和薛姨妈说话,姿态娇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宝玉在贾母怀里待了一会儿,而后眼睛却不住地瞟向宝钗,他方才匆匆一见,只觉这位姐姐端庄非常,此刻细看,更觉其“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别有一种妩媚风流,与他常见的姊妹们迥异,不由又笑道:“方才远看,只觉姐姐端庄,如今近看,果然……”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便又痴痴笑起来。
贾母轻轻拍了他一下,笑骂:“又混说什么!没看你宝姐姐大方,不与你计较,换个人早恼了。”话是责怪,语气里却全是纵容。
宝钗闻言,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而疏离的浅笑,轻声道:“宝兄弟天真烂漫,是真性情。”她心中无波,甚至因宝玉这近乎冒犯的直白而感到些许无奈,只想快快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黛玉瞧见宝玉又露出那种魂儿都被吸没了的样子来,心下有些难受,本想出言讥讽,但又见场合实在不对,便忍了下来。更何况宝钗确实生的太好了些。
宝钗敏锐地捕捉到了黛玉这细微的情绪变化,心中不由一叹。她知道,黛玉这多思多虑的性子,只怕又不知想到何处去了。她不愿初来乍到便引得任何人不快,尤其是黛玉。
于是,她主动将目光转向黛玉,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带着真诚的关切,开口道:“这位便是林妹妹了吧?方才听姨妈说妹妹身上不适,如今可大好了?京中气候与南方不同,妹妹还需仔细保养才是。”她的话语自然而体贴,全然是姐姐关心妹妹的模样,巧妙地打破了微微有些微妙的氛围。
黛玉闻声抬起眼,对上宝钗温和的目光,见她神情恳切,不似作伪,那点莫名的情绪稍稍散去,也依着礼数,轻声回道:“有劳宝姐姐关心,不过是旧疾,歇息片刻便无碍了。”声音清冷,如击玉磬,却也算给出了回应。
贾母见她们姊妹搭话,笑道:“正是呢,你们姊妹年纪相仿,日后在一处多亲近亲近。宝丫头是个稳妥的,玉儿身子弱,你多看顾她些。”
宝钗恭顺应下:“老太太放心,这是自然。”
一场初见,便在贾母对“两个玉儿”的明显偏爱、宝玉不加掩饰的好奇、宝钗的冷静周全体贴、以及黛玉细微难言的复杂心绪中,看似平和地度过了。
而后贾政遣人来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白空闲,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
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
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宝钗和薛姨妈回到了梨香院,一切与前世并无二致。
宝钗本就和薛姨妈常常睡在一起,以商讨家中事务,今晚亦是如此。
薛姨妈卸了钗环,脸上带着些许安顿下来的松弛,却也有一丝对未来的隐忧。她拍了拍身旁的榻位,让宝钗坐下,轻声道:“如今我们也算是在这里暂住下了,只是你哥哥的学业还未有着落,让人悬心。我今日听你姨妈提起,贾家也是有学塾的,族长太爷(贾代儒)做着先生,里面念书的也都是族中子弟和些亲戚家的孩子。我想着将你哥哥送过去,大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总强过他一人在外头胡混,你看如何?”
宝钗正帮母亲整理明日要穿的衣物,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来了,与前世一模一样的提议。
她心中警铃大作。贾家族学?那里岂是读书的地方?龙蛇混杂,风气早已败坏。薛蟠去了,非但学不到什么圣贤道理,只怕更要被那些纨绔子弟引诱坏了,斗鸡走狗、聚赌□□,只怕比在外头更便宜!前世兄长在学塾里闹出的那些不堪之事,她后来隐约都有耳闻,那才是真正堕落的开始。
宝钗放下衣物,转过身,脸上并未露出反对之色,反而顺着母亲的话,语气温和地分析道:“母亲为哥哥筹谋,自然是极好的。贾家族学有长辈管束,又都是亲戚,互相照应,听起来确是稳妥。”
薛姨妈听得点头。
宝钗话锋却轻轻一转,眉宇间带上恰到好处的思虑:“只是……女儿有两点浅见,请母亲斟酌。”
“哦?你说。”薛姨妈对这个越发有主见的女儿很是看重。
“其一,”宝钗缓声道,“咱们初来乍到,哥哥的性子母亲是知道的,最是跳脱不受拘束。那学塾里虽都是亲戚,但人多口杂,哥哥若一时言语行为不当,或与哪位亲戚起了龃龉,咱们面上须不好看,反倒辜负了姨妈家一番照拂的美意。循序渐进些,或更稳妥?”
她点到即止,暗示了薛蟠可能惹祸,牵连贾府情面。
薛姨妈闻言,微微蹙眉,显是听进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