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滑入除夕夜空旷的街道,像一枚无声的棋子落入空旷的棋盘。偶尔,一辆车从对面车道掠过,如同暗夜里偶然交汇的流星,瞬间的光亮之后,是更深的孤独。
平稳地切开凝滞的空气,沿着城市冰冷的脉络向前滑行。没有目的,速度本身成了唯一的语言。
在一个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兀自变红,指挥着不存在的车流,进行一场徒劳而忠诚的独舞。尽管四下空无一人,车还是依循着某种内在的律法,平稳地停下。
何丽雅望着窗外,对这陌生而裸露的城市剖面,生出一种抽离感。两侧黑寂的商铺像无数双紧闭的眼睛,喧嚣被剥离后,都市显露出它冷静而疏离的本质,一种近乎残酷的美丽。
红灯倒计时的数字在寂静中无声跳动,寂静被放大。灯光映着张子园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驾驶座上的少女,姿态和她弹琴时有些奇异的相似:一种全神贯注的抽离。她目光看着前方,表情平静,甚至淡漠,仿佛驾驶只是一项需要精密完成的任务,与情绪无关。
张子园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刚才的用力,纤细的手指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然后忽然伸手,打开了副驾驶前的储物格,从里面摸出一板东西,看也没看,就轻巧地抛给何丽雅。
她下意识接住,掌心触感冰凉,是一板包装精致的黑巧克力,沉甸甸的,像一块薄薄的黑色石板。没有拆开,只是指尖轻点着它的外壳。
方向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城市的璀璨灯火被逐渐甩向后方,最终,车子在可以眺望到海边的地方停下。
引擎声熄灭,更深的寂静在车内弥漫。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倒映在眼前,碎成一片颤抖的金箔,有种奇异的美。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湿润的寒意。
张子园松开方向盘,身体微微向后靠去,目光投向那片与自己相望的光海。她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无声地搭在深色的车窗沿上,一抹白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另一侧是无垠的,在夜色下呈现出墨蓝色的海。
她走下车,冬夜的海风立刻裹挟着巨大的潮声与冷意扑面而来,吹乱了发丝。海浪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拍打,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叹息,比城市零星的烟火声更撼动人心。
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转过身,世界骤然变得开阔而冰冷。张子园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片灯火,落在了某个更虚无的点上。
良久,她极轻地开口,声音被海风裹挟,带着一丝微弱的振动,不像是在对何丽雅说,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低语:
“有时候觉得,”她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费力挣脱某种沉重的束缚,“…所有这些东西…”她没有明指是灯光,音乐,财富还是别的什么。“…都只是…巨大的嘈杂的背景音。”
“…都只是噪音。”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只是无力继续,“…所有的光,都只是无意义的折射。”
何丽雅没有转头看她。她也望着另一片灯火,消化着心中难以言喻的情绪。这诺大的浩瀚灯火中,包含着医院那扇幽蓝的窗口,父亲明亮的新家,还有,是否还存在,那个…沉在心底的背影,属于对方的一抹亮光。
“但……今晚马路上的寂静…是真实的。”她晦涩地开口,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你手腕上纱布的触感,也是真实的。”
张子园没有再说话。在这片仿佛被世界遗忘的空旷里,一种奇异的同盟感悄然成形。也许感触不完全相同,但它存在于这共存的冷空气中,存在于共同凝视的这片冰冷而美丽的夜景之中,存在于对同一份孤独的沉默里。
远处,零点的钟声或许已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敲响,热烈的欢呼被距离和海风过滤得模糊不清。而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悬浮在这一刻。
一阵极其微弱的振动声,从张子园大衣口袋裏传来,嗡嗡,嗡嗡,它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凝固的时空。
张子园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仿佛从很深的思绪中被惊醒。她缓缓伸手取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冷白的光瞬间照亮她低垂的脸庞和冷淡的眉眼。目光只是在那些发送者的名字上极快地掠过,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外壳摩挲了一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何丽雅也感觉到自己口袋裏那只老式手机传来沉闷的震动。一下,两下。在2009年的除夕夜,短信跨越时空距离,送上真挚的祝福。她安静地读着那几条来自好友,家人,长辈的祝福短信。
一种奇异的同步性,两人几乎同时从各自屏幕上抬起头,视线在昏暗中无意间相遇。一种介于无奈与好笑之间的微妙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传递,看,无论躲到哪里,世界的规则总会以某种方式找到你。
张子园先开口,声音带着一点熬夜后的沙哑,和一丝几乎听不出的,淡淡的调侃:“看来…还是没躲掉。”
何丽雅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按动键盘,锁屏声清脆。
眼前那片浩瀚的万家灯火,无数的窗户依旧亮着温暖的光晕,勾勒出家的形状。那些灯光沉默地讲述着团圆,守岁,以及此刻或许正在发生的温馨琐事。
那些光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体温与喧闹;又很远,远得像是隔着一整个宇宙的,缥缈的星辰。
风很大,张子园抬手将发丝拢到耳后,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腕在夜色中白得醒目。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尽数排空。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那沉重的疲惫感似乎被风吹散了些许,恢复了一点她特有的带着细微嘲讽的调子。
“新年快乐,何丽雅。”她说着,侧过头来看向何丽雅,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恭喜你又平安无事地…长大一岁。”
何丽雅听着这熟悉的语调,嘴角微微一笑。她看向远处那片灯火,用一种平静却同样带着一丝极淡调侃的回应:“你也是,新年快乐。也恭喜你…顺利熬过了一个需要“不小心”的年份。”
张子园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真的低笑出声。笑声很轻,很快散在风里,但那是一个真实的,带着点“算你厉害”意味的笑容。
“走吧,”她转身拉开车门,语气里的力气似乎多了一些,“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殷栩然大概要以为我把她的宝贝钢琴师拐跑了。”
引擎再次启动,车灯划破黑暗。回程的路上,车厢内的沉默变得不再那么滞重。窗外,新一年的时光已然确凿无疑地铺展开来,尽管前路未知,但至少在这段归途上,她们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