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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第2页）

“逼着你面对所有你最害怕的东西，死亡，孤独，虚无…然后又在某个瞬间，比如那个著名的Adagietto里，给你一种虚假的，甜美的安慰，让你错觉一切痛苦都有了意义。但下一秒，他又会亲手打碎它。”

他歪了歪头，看着何丽雅，“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最残酷的浪漫？”

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可他的说法，依旧没有开口。

男生似乎很满意她这个细微的反应。他最后拿起那套《第九交响曲》，递给她：“伯恩斯坦的版本，戏剧性拉满，算是…入门受难的最佳选择之一。”他语气里的轻佻收敛了不少，多了几分真诚的建议意味。

她忍不住抬起眼，再次看向他。他依旧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眼神却似乎比上次见到时，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易察觉的，类似于…厌倦的东西，藏在那副玩世不恭的表象之下。

“你呢？”他忽然反问，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探究的意味，“躲在这里淘这些沉重的东西，是想从里面找到答案，还是…只是想确认一下，原来有人可以把迷茫和痛苦，写得这么…理直气壮地宏伟？”

这个问题像一枚小石子，投入她的心湖。她为什么要听马勒？是因为那庞大结构带来的共鸣？还是因为那其中毫不掩饰的痛苦与挣扎，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感同身受？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反问，“你…很了解？”

男生耸耸肩，将手中的柯恩唱片插回架子上，动作随意：“谈不上了解。只是恰好…听过那么一点。”

他语气又恢复了那种轻飘飘的调子，仿佛刚才那段略带哲学意味的话只是随口闲聊，“这玩意儿，听多了容易抑郁。不如听听他的《第四》，至少结尾还有天堂的铃声和孩子的声音，虽然…谁知道那天堂是不是他想象出来骗自己的呢。”

他说完，冲她随意地打个响指，像是完成了某种即兴的恶作剧，身体放松微微前倾，倚在旁边的唱片架上，带着一种家境优渥培养出的，习惯性的自信。

“对了，上次跟你一起的那位…朋友，挺有意思的女生。她…平时也常来这种地方？”他目光扫过何丽雅怀里的唱片，暗示着某种共同爱好，“或者…她有没有比较常用的联系方式？邮箱什么的也行。”

何丽雅抱着唱片的手指收紧了些，她抬起眼，正准备用最简洁的方式再次回绝，

“阿哲。”

一个平和却自带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是那位须发皆银，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复古却整洁的卡其色马甲，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酷似古籍插图中严谨修士的气质。

老人手里正拿着一块专用的麂皮，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张黑胶唱片的封套，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甚至没抬头，只是语气平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让那名叫阿哲的男生收敛了那点散漫的傲气。

“那张克莱伯的《贝七》，”老者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唱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音轨第三面靠近结尾处有一处极其细微的跳针，需要重新处理。你过来看一下。”

他的用词精准而专业，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却带着确凿的分量，像一道精准的休止符，骤然切断了试图继续的搭讪。

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懊恼和尴尬，他飞快地瞥了何丽雅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爷爷那无声却强大的气场压迫下，最终只是悻悻地摸了摸头发，咕哝了一句“哦，来了”，便乖乖地朝柜台走去。

何丽雅接收到了这份无声的解围。她抱着唱片，朝着老者的方向，极轻地颔首致意，然后转身，安静地走向收银台。

唱片行里再次回荡起悠扬而舒缓的古典乐。男生垂头丧气地站在柜台边，研究着那张据说有“跳针”的《贝七》。老者重新低下头，继续用麂皮擦拭着唱片，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位正在进行神圣仪式的修士。

何丽雅付完款，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将门内的一切留在身后，店里依旧流淌着温柔的爵士乐，似是忘记了刚才末尾的小插曲，也似乎还回味着刚才耳边那番突兀又哲思的话。

“给旧欧洲写悼词…”“证明自己还活着…”“理直气壮地宏伟…”“想象出来骗自己的天堂…”

她忽然觉得，马勒的音乐，或许并不仅仅是一个需要攻克的学习对象，也不仅仅是一种情感上的共鸣。它更像一个巨大的，开放的谜题，每个人都能从中听到不同的东西，绝望与希望，嘲讽与虔诚，个体的微小与宇宙的浩瀚…

那个男生轻浮傲气的外表下，似乎藏着某种不相称的敏锐和…孤独？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盛夏阳光还是那么肆意，她却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刚才那场短暂的，奇怪的对话，注入了一丝凉意和更深的思忖。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家唱片店，它静静地伫立在巷子里，静而独特，仿佛一座待她探寻的宝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