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和露西将最后一批用过的餐具搬回厨房,他们看到的是:
仆人大厅长桌上,堆满了从宴席上撤下的盘子。许多菜肴几乎没被动过——整只的烤孔雀只少了胸脯最嫩的一小条;装饰着奶油玫瑰花的蛋糕被切走了可怜的一角;昂贵的鱼子酱还剩下大半;精心烹制的蔬菜被拨弄到一边,已然冷却……
触目惊心的浪费。
这些被轻易舍弃的食物,其价值远超楼下所有仆人一周的餐食开支。这就是这里的规则,展示财富远比填饱肚子重要。
然后,就是仆人们不成文的“奖赏”时间——分食残羹。
然而,即便是这些被主人“淘汰”的食物,也遵循着楼下世界森严的等级制度。汤姆厨师拿着大勺子,像一位分配战利品的将军,虽然他自己也满脸油汗,疲惫不堪。他先将一些完整的、品相最好的肉块——比如那只烤孔雀剩下的部分——以及几乎没动过的精致甜品,仔细地拨到几个干净的盘子里。
「这是给施耐德先生和梅布尔太太的。」他粗声说着,把盘子推到一边。然后,他又挑出一些不错的肉排和完整的糕点,分给那些资格较老、地位稍高的女仆和男仆。他们默默地接过,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满足。
最后,才轮到安妮、露西、玛莎这样最低等的女仆和小帮工。
轮到安妮时,长桌上只剩下一些零碎和汁水。汤姆厨师舀了一点冷掉的、凝着一层白色油脂的肉汁浇在她递过来的盘子里,又拨了几根被酱汁浸得软烂、不成样子的芦笋,最后从那个被破坏的蛋糕角落,刮了一小块变形塌陷的边角料给她。
油腻和甜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直冲鼻腔。安妮看着盘子里这堆冰冷的、杂乱的食物,毫无食欲,甚至感到一阵阵恶心。她看着周围其他仆人们,包括露西和玛莎,都狼吞虎咽地吃着分到的东西,仿佛这是忙碌一天后最好的慰藉,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勉强吃了几口肉汁,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她脸色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悄悄退到厨房最远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石墙,紧紧闭上眼,试图压下那股强烈的不适感。
就在这时,一杯清澈、温热的燕麦粥无声地递到了她的面前。安妮惊讶地抬头,看到厨师汤姆关切地看着自己。
「啧,吃不下那些油乎乎的东西吧?」汤姆的声音依旧粗声粗气,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或许是一点点同情?「刚来的都这样。胃受不了。喝点这个,暖暖胃,里头没放油,就一点盐。」
几乎是同时,另一只干净整洁得与厨房环境格格不入的手,也递过来一个红润饱满、看起来十分新鲜的苹果。安妮顺着那只手看去,更是吃了一惊——竟然是施耐德管家。
他不知何时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安妮,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严肃表情。
「新鲜的苹果,有助于消化。」施耐德管家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项经过验证的事实,「保持良好的体力,明天才能有效率地完成工作。身体的舒适是效率的基础。」
这两份突如其来的、截然不同的善意,让安妮一时愣住了。这碗温热的粥和这颗冰凉的苹果,都同样珍贵。
「……谢谢您,汤姆先生。谢谢您,施耐德先生。」安妮接过粥和苹果,低声说道,一股真实的暖意顺着碗壁流入掌心,似乎真的驱散了胃里的一些冰冷和翻腾。
汤姆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赶紧吃完了好收拾,一堆活儿呢」就转身走开了。施耐德管家也微微颔首,转身继续去监督餐具归位和厨房的最终打扫。
玛莎瞥见这一切,发出一声不屑,「矫情,真爱装。」
……
安妮小口喝着燕麦粥,胃里终于慢慢舒服了许多。她听着周围仆人们压低声音的闲聊和碗盘碰撞的声响,话题自然离不开今晚的宾客和刚才楼上的谈话。
露西凑到她身边,一边啃着一块冷掉的烤饼,一边小声问:「安妮,刚才他们在里面到底说什么了?是不是又拿汤姆·瑞克斯先生取笑了?」
玛莎也竖起了耳朵。
刚才上楼送咖啡的女仆压低声音,带着点学舌的兴奋:「可不是嘛!阿斯特夫人说他是滑稽演员!范里安先生笑他昏了头,连埃莉诺小姐年纪都没问就瞎想!还有个先生说,他们那种人,就是把礼貌当暗示,把社交当跳板,其实演的滑稽戏自己都不知道!」她模仿着那种轻蔑又娱乐的语气。
桌上响起几声压抑的、意味复杂的低笑。
「还有呢还有呢?」露西催促道。
「还说他,啧,‘很有进取心’。」女仆撇撇嘴,「这话听着可真够损的。」
「……要我说,还是范里安先生厉害。」一个年长些的男仆一边吃着剩菜一边加入谈话,「铁路大王啊,听说一条铁路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
「可不是嘛,夫人的出息,一多半都指着他呢。」另一个女仆小声接口,「毕竟是自家小叔子,过世的范里安先生的亲弟弟。这利益捆得,比什么都紧。」
「怪不得夫人对他那么客气,专门又开晚宴。」
「不过听说他的铁路老出事呢,上回……」
「嘘!别瞎说!让上面听到还想不想干了!」
铁路。事故。生意伙伴。亲戚。进取心。
这些词在安妮脑海中盘旋。范里安先生代表的是充满力量却也带着风险的工业资本,而布鲁克姓氏则代表着更老牌的、扎根这座城市的名望。两者结合,构成了这个镀金时代坚固的壁垒。
她喝完最后一口粥。
然后拿起抹布,加入清理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