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话似乎告一段落。玛蒂尔达夫人拿起桌上的一份账册和银笔,目光扫过,忽然对旁边的妹妹开口,彷佛她刚刚出现,语气略带责备:“伊迪丝,别总盯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或许是指伊迪丝小姐袖口上因核对慈善捐款时蹭上的墨渍?
安妮不知道她具体指什么,但也确实才注意到角落边的伊迪丝小姐。
伊迪丝从账册后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眸睁大了一分,也好似才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醒来。她声音柔软,向安妮递来笑容:“你手上的伤……要不要再包一下?我房里有药膏。”
说实话,自从进了布鲁克家,条件比船上好太多,虽然赶着粗活,但不用为了几口水,就去帮着底层船员干脏活,以至于给自己带来无数的磕碰刮伤。安妮手上的小伤口都快愈合了,那段船行记忆好像也彻底从脑子里抹去了,好多人好多事都记不得了,不怎么清晰。安妮略微感动,但仍旧低着头,“些微小事,不用麻烦小姐。”
“伊迪丝,”玛蒂尔达夫人放下银笔,茶勺碰在杯壁上发出清脆一响,带着不赞同,“主家哪有给女仆送药膏的道理。”她转而看向安妮,语气刻板地补充更具体的细节:“不过她既然要留下,这些‘细枝末节’得说清楚:主家主动送的东西才能接,没有说送的,不能自己拿,那就是偷窃……主家用餐时,你站在身后候着,添茶要从左边绕,壶嘴别对着人;擦银器时用软布,别再用你上午找的旧报纸,刮花了要赔……”
她似乎想到哪里说到哪,又似乎早就把这些规则条框默记心中。就等着这一天。聂安既震惊于她能说这么长一串,又心里觉得——好笑。没错,她差点笑出声,但硬是憋住了。
在她的知识库里,西方社会在工业革命前已经发展出了一套极为复杂的主仆制度。家庭的主人,一般不会直接越过管家,向底层仆从发号施令。更不会直接来到管家办公室,进行账目核对。现在看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安妮以外,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点不应该的想法。这足以说明,至少在这栋大宅,玛蒂尔达夫人越俎代庖的事情没少干!这或许是她的风格,也或许是美国人没有欧洲人那么“文明”的体现。又或许——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到来,正在碎裂很多旧有的关系。
规矩——并非牢不可破的!安妮有点喜欢“镀金时代”了,就那么一点。
梅布尔太太在旁躬身,似乎为了提醒所有人她的存在,表演式地补充:“夫人的茶要温的,不能太烫,也不能凉;伊迪丝小姐的圣经放在床头,如果指派你收拾房间,可别碰,她记着页码呢;埃莉诺小姐的房间在二楼东头,她下午刚到,你别去打扰,等以后再打招呼。”
安妮把这些记在心里,像一个游戏玩家阅读新手指南那样——玛蒂尔达的茶温、伊迪丝的圣经、埃莉诺的房间位置,每一个细节或许都有“游戏”的通关密码。她正点头时,瞥见伊迪丝悄悄把账册上的一行涂抹了一笔。
“行了,施耐德带她去楼下看看,让她认认人。我在这里等你,等会儿跟你讨论埃莉诺的生活起居事宜。”玛蒂尔达重新拿起账册,笔尖落在“生活费”那页。
从办公室出来,施耐德的脚步慢了些。路过楼梯口时,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是神父上午留下的教堂地址:“神父说,怕你找不到路,让我转交给你。”纸条边缘还沾着点教堂的熏香味。安妮攥紧了,想起上午神父离开时说“有困难就去教堂找我”,心里暖了暖。
厨房的热气扑面而来时,厨师汤姆正蹲在灶台旁熬汤,黄油混着洋葱的甜香飘满屋子。“这是安妮,以后跟着梅布尔干活。”施耐德介绍。
梅布尔太太立马严肃地走进了厨房,好像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但她只是轻微点头,没有说话。
汤姆抬头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木架:“小女孩,看清了!这是我的藏宝库,左边是面粉和糖,右边是土豆和洋葱,你记清楚,上面的是我们喝的茶叶,别跟玛蒂尔达夫人的茶叶混了——上次玛莎拿错,被骂了半钟头。”
安妮点头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女仆露西,她端着脏碗路过,看见安妮,悄悄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嘴角还沾着点糖霜。
施耐德没注意,放低了声音说:“明天梅布尔会给你发制服,鞋可能大一点,垫块布就好。女仆房十点灭灯,别跟其他人起争执。”
交代完毕,施耐德便离开了。梅布尔太太随后将安妮带往顶楼的仆人卧室。
坐在坚硬的床铺上,安妮的手心里,一边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另一边摸着粗糙的床布和硬邦邦的枕头。
小桌前有一杯牛奶和一片面包,是梅布尔太太留下的。
深宅的规矩,她已经听到了,甚至看到了更多细节。而如何在这些规矩的缝隙中活下去,甚至找到一条路,将是接下来每时每刻都需要应对的挑战。
夜色深沉,这座大宅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