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说道,“邹大哥,你们村子离这里近不近?你今天回去不回去?”邹捷说道,“倒是不远,明天一早出发,天黑前能走到。”小翠问道,“你晚上要在哪里将就?不嫌弃的话不如在我店里打地铺,明天我同你一起去。我许久没见老太太老太爷了,对他们也想念得紧。”
他们叙完话,又商量了一番,已经过了约一个小时。兰甫道,“我一定要回去了,不然她们起疑心。”
果然到了家里,杨嫂笑道,“大小姐怎么才回来,饭都做好有一阵了。”兰甫笑道,“给同学补课耽搁了。”杨嫂便也没有多问。
晚上兰甫想着姥姥姥爷的事情,她毕竟年纪小,一直以来又战战兢兢生活在大娘子的威严下,还要时刻假意奉承,内心十分紧张。忽然又听到二位老人没死,一时间放松了心情,一根勒得紧紧的弦霎时松了,便立马要断。她夜里思来想去,反反复复睡不着,次日一早便发起了高烧,连床也下不了了。
杨嫂先是请了大夫来看,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后听人说西药退烧最快,又去请了西医过来。打针吃药都用了,还是不行。大娘子在县城也听着了,即令王兴开车过来。一进了卧室,见了兰甫这样子,抱在怀里只是哭,又问杨嫂道,“怎么不送到医院里去?”杨嫂唯唯诺诺道,“送到医院里恐怕不干净……”那时候人们忌讳上医院。
大娘子哭道,“这个时候了还管这个!”便搀着兰甫上了汽车,令王兴开到日本人开的医院去,吩咐杨嫂带上换洗衣物包车过来。
兰甫只记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头脑发涨,口中被灌了许多苦苦的东西,仍然头昏,睁不得眼。忽然只觉得有一股暖流顺着她手背上的血管,慢慢沿着她的胳膊往内流,而后她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耳清目明了。
兰甫只听见杨嫂喜道,“大小姐醒了!”而后听见杨嫂跑过来,问她要不要喝水。有人早已端了水过来,杨嫂将床头摇起,喂兰甫喝了半碗。兰甫问道,“我这是怎么了?仿佛睡了许久。”
“大小姐,您可是昏迷了整整三天……”话音未落,大娘子也走了过来,问兰甫道,“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兰甫见大娘子身上也穿着病号服,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大娘子按住了。兰甫问道,“娘,您怎么也病了?”
杨嫂说道,“医生说大小姐气血亏虚,要输血才能好,大娘子便给您输了一大袋子血。输完血大娘子便病倒了,大小姐却渐渐看着好了。”
兰甫心道:输血是西医的疗法,气血亏虚是中医的说法,这两件事扯在了一起,只怕杨嫂说话中有夸大的成分。不过输血确实对某些病情有效,这她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何况大娘子为了她抽出了一袋子血也是真的,她们不会拿这个骗她。要说做戏也未免太过了……
兰甫这里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娘子,她们却只见她呆呆地看着膝盖。杨嫂连声说道,“大小姐这是被大娘子的一片真心感动到了,思索该如何回报呢。”
大娘子抱着兰甫说道,“傻孩子,哪有当娘的不疼自己女儿的。你除了不是我生的,别的都如同我的亲女儿一样。我没有喂你吃过奶,便将我的血给你了,好让我更像是你的母亲罢。”
兰甫连忙说道,“娘是我的母亲,比亲生母亲还亲。”她不知道她说这话是因为说惯了,还是因为也有几分真心。杨嫂在一旁抹着泪说道,“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小姑娘,也是一样的病。她娘不愿意给她输血,送来第二天就病得人事不知,已经拉回家去准备后事了,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大娘子只道,“这些不吉利的话就不要说了,咱们兰儿不像那些命小福薄的人。”
因退了烧,别的也无碍,当下便要办手续回家。大娘子说道,“原本该让你多住几天院的,只是你感染的是时疾,如今医院里住了好多个。我怕你才好了又被传染了,才急急地让你回家。咱们请最好的医生每天上门来给你量体温。”
兰甫说道,“不必请最好的医生,量体温是小事,自己量也可以。倒不是怕费钱,是因为医生天天和病人接触,只怕也带有细菌在身上。”她这么说是不想承大娘子太多情,大娘子却只觉得这孩子乖巧懂事,和小时候一样。
她们于是从医院药房买了一支体温计回去。兰甫在生理课学过量体温,便在卧房演示给大娘子看。先将体温计甩了几下,而后插在大娘子的腋下,数着怀表过去了五分钟,再拿出来,教大娘子怎样读。忽然大娘子抹了一下眼泪,对一旁的杨嫂说道,“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将她养得这样好,我也对得起章家列祖列宗了。只是孩子大了,咱们就老了,怎么能不感叹!”
兰甫笑道,“娘青春正盛,哪里就老了。娘的体温正常,身子无虞。只是被抽了血,不能只吃红枣红糖补血,要多补充蛋白质,喝牛奶,吃鸡蛋,吃肉。”杨嫂收好体温计,便依兰甫说的去买菜做饭。晚上大娘子抱着兰甫睡。
兰甫闭着眼睛在想心事,听得大娘子呼吸变沉,料定她睡着了,便偷偷起了床。她将手帕在洗脸盆里沾湿了,静静走到大娘子边上。她从侦探小说里看到,将沾湿的手帕放在人的口鼻捂紧,可以将人闷死。只要大娘子死了,她便自由了。再也不用每说一句话都要看人眼色,再也不用对她不愿意认的人喊娘了。
从她见到大娘子第一眼起,她便和大娘子不亲。她知道自由的可贵,也认为大娘子一直在控制她。控制她当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如果是为了生存,她愿意演。但大娘子要杀她姥姥姥爷,并且差点就成功了。她真想杀了她。
兰甫将湿漉漉的帕子摊开,忽然看见了手上戴的那个玉镯子。她对自己说:她在金钱方面对我倒是一向大方。她心里又说道:可那不过是为了掌握住章家的财产,给我花的那些钱不过是饵罢了。她又想起了耀祖:为什么不抓耀祖来控制,却抓我来控制呢?如果是为了我是女孩子更好控制,为什么还要送我上学呢?送到初中已经是极限,为什么还要送我上高中呢?上完高中,我可以去中国任何一个地方找份事做。天下之大,她未必找得到我。她如果想要控制我,怎么又会愿意让我念这么多书呢?
兰甫又回想起她们第一次上奉天,逛街,买裙子,喝汽水,看电影。假若不看姥姥姥爷那件事,亲生母亲对女儿也不过如此。她想起很多复仇小说里的桥段:有人杀了敌人全家,却抱养了那家的小婴儿,并且当亲生孩子养大。小婴儿长大后一定会知道真相,但往往都是想要报仇却总不忍心动手。兰甫读的时候不懂,她觉得如果是她一定能干脆果断地报仇。但真换了她自己她又不成了。
兰甫盯着大娘子的脸,心里想着事情。待她回过神来,发现大娘子额头上泛起了许多小汗珠。兰甫顺手用帕子给大娘子擦汗。才刚擦了几下,大娘子醒了,见兰甫穿着睡衣站在床边,连忙说道,“这孩子,赶紧回床上睡觉。娘不热,娘这是在发汗呢。你安安静静睡觉,娘便安心了。”将兰甫拉回到床上,哄着她睡着。
第二天兰甫不肯再睡,一定要到学校去上课。请安的时候大娘子照例是慈爱地看着她,不过这一次是躺着。大娘子笑道,“如今早上还踢球呢?怪不得身体如此壮实。只是听人说,有些病来的时候,反而是越壮实的人发得越凶猛。你既然学了洋人的强身健体之法,以后也要多学咱们中医的养生之法,这样子身体才会越来越好,不至于外面看着壮实,内里实则空虚。”兰甫应了。她又问兰甫有没有每天泡脚,兰甫说道,“杨嫂每天都给我烧水泡脚。”
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刚走出食堂,果然陶三勇也跟了过来,他问道,“我听说你病了,想去看你,又怕打扰你,惹你不开心。你现在好点没有?若还是不舒服,可以先回家养着,我替你抄笔记。”兰甫颔首道,“我已经大好了,谢谢你的关心。”陶三勇约她去图书馆看书,她说大病初愈,想在外面多走走晒太阳。陶三勇要陪她走,她只说道,“你总是跟着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我只想一个人走走。”陶三勇不得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兰甫见他走远了才动身,走着走着便出了校门,到了小翠那里。刚一进店,看见一双老人在柜台后面坐着,不是姥姥姥爷又是哪个?小翠见她来了,连忙关了店门,由他们三个抱着大哭。金凤娘哭道,“你的事情小翠都同我们说了,你如今极出息,已经是谁也比不上了。这都是大娘子送你上学的好处,你千万不要因为我们和她置气,失去了章财主的万贯家财不说,你如果不能上大学,那就是我们两个的罪过了!宁可当时就死了。”
兰甫说道,“姥姥,您也这么想让我上大学么?她如今就拿这一点辖制我呢!”
金凤娘道,“哪里是我们想让你上大学,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吗?你从小就极爱念书,别的什么都不爱,不让你上大学不跟要了你的命一样吗?她这不叫辖制你。你想想,她对你再虚情假意,总归是让你念了高中罢。若还能让你去念大学,便是亲生母亲也做不到这样了。她要杀我们,也不过是要你长久留在她身边罢了,你便听她的话不就成了?”
金凤爹也说道,“孩子你就算要走,也要念了大学再走。不然我们岂不是白白隐姓埋名一遭了?”
金凤娘说道,“你千万别当了那种愚忠愚孝的人,白白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兰甫佯嗔道,“我病了好久,才跑出来,只想看看你们好不好。你们却也不问我好不好,只要我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