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汽车发动机和方向灯发出的白噪音里,她向窗外长长地看了一眼。
李鹤舒的家是三居室,黎明明上次“拜访”的最远地只到达李鹤舒的卧室,其他地界都属于未探索区域。实际上,房间已经分配好了,鹤舒的地盘自然不变,余下最大的主卧给姥姥,黎明明住进兼作书房的客卧。
入住前,李鹤舒帮黎明明一起整理起未来的新房间。这间书房里摆了两座书柜,挤挤挨挨摆满了不同种类的书。可以看得出越靠下的位置塞着越多的儿童文学和世界名著,而最上面的部分摆满了医学类书籍和早年间的露骨男性时尚杂志。
“哎哟,文化气息好浓厚呀,看来要有段日子住在书海里了,这种天大的好事也是轮到我啦。”黎明明嘻嘻一笑,拍拍李鹤舒的肩膀。
李鹤舒没有立刻回应她。
“你不用刻意活跃气氛的。”李鹤舒忽然说,仍旧俯身整理着书房小桌上的杂物,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这不是你的责任,不用往自己身上揽。”
黎明明愣了愣。
她下意识想辩白,自己没有刻意,是真的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
“你是说什么……不是我的责任?”
“一切。”李鹤舒干脆利落地把一沓发黄的草稿纸扔进垃圾桶,语速却逐渐变缓,“明明,现在这个房子里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一切,都不是你的责任。我的情绪,我和我爸的关系,可能还有来不及适应的新环境,——都不是你的责任。”
黎明明手下拖拽床单的动作定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语,好像也是第一次触碰到李鹤舒真正锐利的那部分切片。尽管,她听得出鹤舒在有意识地调整语气,让话不那么生硬。
然而李鹤舒只是抬起头,如常看向她,让人分不清轻描淡写的是哪部分内容:“总这样会很累。我这边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呢?”
“哎哟,黎明明,你看看人家这书!这文化劲儿!”姥姥的大嗓门比人先进了房间,“你多学学吧!”
黎明明想用自家买不起还放不下来反驳,却猛地反应过来这句感叹的熟悉感,尤其是开头那如出一辙的语气词。
她忽然有些尴尬,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委屈?
是的。她想承认,是的。那句话根本不是她的说话风格,反而是姥姥惯用的语调和用词。未知的环境里,熟悉的朋友忽然出现让她陌生的情绪:这件事让她感到不安,所以下意识借用了唯一貌似安全的、来自姥姥的语气。
可她明明根本不喜欢这种语气。
刚做完扫除的空气里漂浮着半透明的灰尘,毫无章法地上上下下,李鹤舒不动声色,轻轻抚上她的背。
“可惜我都看不懂啊,这些字啊书啊的。”姥姥颇为遗憾地补充,又拿腔拿调起来,“明明丫头啊,我为什么把铺子全租出去来陪读你?就是为了看着你好好读书,别像那个……不说了,剩下的给我收拾,你们快去学校吧。”
别像你那个19岁就辍学生娃的妈。
黎明明一阵烦躁,在心里补完了姥姥没说出口的话。但此时抬头对上姥姥那双皱纹深重的眼睛,她还发现了一股悲伤。愣怔之余,另一句话轻轻跑进她的心里,烦躁也变成了别的情绪,只是她暂时说不清。
“别像我那个19岁就辍学生娃的女儿。”
晚自习,路森给她传了整整半堂课的纸条,细细盘问两人的“同居”始末。她还为黎明明也知道了李鹤舒妈妈去世的事而松一口气:她是真的觉得李鹤舒是个极好的人,也是真的担心李鹤舒因为情绪不佳被误解。
路森有很多好朋友,自身也是个很好的朋友,坦荡得惊人。作为唯一一个知道鹤舒妈妈去世消息的人,她憋得太久了!她写下一张洋洋洒洒的纸条给明明,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写了个七七八八:一开始,为了保护老朋友李鹤舒的隐私,她总是苦恼该怎么在不欺瞒新朋友黎明明的前提下,让情绪状态不在一个磁场里、却又总是出现在一个空间里的两人能互相理解。好在后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明明和鹤舒的关系微妙地变好了。
黎明明回想起解开童年误会的那晚,轻轻地笑了。
就这样,晚自习一晃而过。为了不耽误时间,到家后两人穿插着先洗好了漱,再回到新房间继续埋头苦学。黎明明的作业装满了半书包,写完后还有广播台的稿子要润色一遍,这种时候,新的书桌倒是没再给她带来什么新的思绪。
任务全部结束后,她几乎要睁不开眼。面对着崭新而蓬松的床上三件套,黎明明终于意识到了来自身下的一丝不对。
一通小心翼翼的翻箱倒柜无果后,她幽幽抬起手臂,去拿床头的闹钟——完了。已经凌晨两点。
黎明明认命地闭了闭眼:只能祈祷李鹤舒的作业比她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