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娘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哎哟,这位爷,实在抱歉。三楼早上一般不待客,是东家特意留给几位老主顾谈事或歇脚用的,您看……”
这时,那少年公子一行已吵吵嚷嚷地霸占了二楼视野最好的那排窗座,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收拾上一桌留下的碗碟。
少年似乎注意到了下方的动静,压倒椅子,探出半个身子,得意洋洋地晃着手中的折扇,嗓音带着刻意拉长的纨绔腔调:“哟,这不是没位子了嘛?要不爷发发善心,匀你们个小杌子坐走廊?”
他身旁那群朋爆发出一阵哄笑。
希同眉头一拧,上前半步,似乎想说什么。时雪迟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
他依旧看着老板娘,唇边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略一沉吟,亮出睢阳时氏的身份自然畅通无阻,但他素不喜借此行事。
两息后,他像是懒得为这等小事多费唇舌,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
那是一枚不过寸许见方的玄色令牌,非金非铁,触手温凉,上面只以简练的刀工刻了一个小小的‘殊’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纹饰。
雨娘笑意微凝,她身后不远的云娘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脚步一顿,目光触及那枚令牌时,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快步上前挡在雨娘面前。
“这……”云娘声音有些发紧,双手接过令牌,仔细看了一眼,又与身后的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娘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的神情已变得肃然,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惶恐。她小心翼翼地将令牌双手奉还给时雪迟,深深一福:“贵客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是我们眼拙,怠慢了。三楼清静,早已备好,请您移步。”
她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附近几桌耳尖的客人停下筷箸,好奇地望过来。二楼那正闹腾的少年公子似有所感向下一望,恰好看到两位老板娘态度的变化,要知道云水居的老板平日里对他这等纨绔也只是表面客气、实则未必多么看在眼里,一群少年笑声戛然而止,面面相觑,脸上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那公子哥更是下意识地缩回了脖子,再不敢朝下多看一眼。
时雪迟却仿佛对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毫无所觉,只是温和地对两位老板娘点了点头:“有劳。”随即自然地朝易减知伸出手。
易减知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没有去牵,只是虚虚握着对方手腕,默默跟上。
三楼果然清幽雅致,包厢宽敞,布置清雅,熏着淡淡的檀香,临街是一整排雕花窗棂,支开后,市井的喧嚣变得遥远而模糊,只余天光云影和流动的街景映入室内。
很快,各式精致的早点琳琅满目地铺满了桌面。
时雪迟执起玉箸,先替易减知布了几样看起来最软糯易消化的点心,声音温和如常:“……减知尝尝看可合口味?若觉得油腻,这盏杏仁茶也温润解腻。”
易减知依言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喜欢?”时雪迟观察着她的细微表情,又问,“那与昨日宫里的早膳相比,更喜欢哪一种?”
易减知咽下食物,才开口:“都行。”
“那……更喜欢甜口,还是咸口?譬如这枣泥糕和这咸水角?”
“均可。”
“总该有一点偏爱?”时雪迟无奈轻笑。
易减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如此执着探究自己的喜好,便问了出来。
时雪迟一顿,有点莫名其妙似的:“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交得其道,千里同好。”
易减知有点吃了一惊,接过他的话问:“固于胶漆,坚于金石。你以为我们会是那种关系?”
她这话更直白,埋头苦吃的杨筝不由得放缓了咀嚼的动作,耳朵微微竖起,眼睛则看向希同。希同倒是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夹了个包子塞进嘴里,仿佛对这番交流早已司空见惯。
时雪迟的语气略沉,目光却放得更加柔和:“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鸣我的,你听你的。你应,或不应,清风过耳,明月照江,本是寻常。”
易减知被他这话弄得毛骨悚然,在这融融冬日又一次感觉到血管内的簌簌寒风,她低声道:“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
天下没有无缘故的好意。
其余人没有听清。杨筝耳力好些,也只勉强听得两句,这话念叨着,比起拒绝,更似自省。
幼逢巨变者,往往先思其价,再量其利。
这对父女若想相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