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吸了口气,仿佛要说出的话重逾千斤:“宫阙深深,或有不得已的隐瞒与权衡,未必皆怀叵测之心。许多此刻您眼中险之又险的危局、金石难解的困结,待您年岁稍长,力能扛鼎、眼界开阔之时,回望便会发现,其重不如山,其坚可摧。”
她顿了顿,看着易减知毫无波动的脸,知道自己的话或许苍白无力,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抱拳郑重一礼。
“卑职失言,也多言了。职责所在,事关内情,不敢外泄,请殿下轻罚。”
走的时候也不带上窗户,易减知不得不站在椅子上,俯身向前,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将窗户合上。
深冬腊月,寒风肆虐,驿站院子里面的榕树簌簌作响,夜空中的明月清辉泠然,易减知费了番功夫正要将第二扇窗户合上,却见缝隙之中,榕树叶下,一个身披银灰大氅的身影隐隐绰绰、静静伫立,旁边希同也在,倚着树抱着胸,正笑着往这投来一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影里分明欺玉兔,光中端的害婵娟。
易减知轻哼了一声,将窗户关紧,跳下椅子,搓着手哈气,待躺在榻上,裹紧被褥,才想:
杨筝说这些话,是因为她尚不清楚什么叫宫闱。
如果不是猜到杨筝背后大概率是易殊观,她刚刚就会直接问她——你衣服底下的袖箭,射歪过几回?
十月初十凌晨,如果时雪迟没有来冷宫见她,如果她没有冒雪给林因传讯,如果杨筝的袖箭没有射歪,葛睐今就不是死遁而是真的死去,很多受牵连的人也不会被轻轻放过。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死亡是恒定的,但怎么死,何时死,为何而死,却在人为。
她闭上眼。
凉风和葛睐今此时都应在江南。
不知道河是否化冻,江南能否早春。
——
翌日,易减知起的一如既往的早,崔三崔四照顾她这么些天,也清楚她的作息,易减知没有要求她们与自己同步,相反,她不喜欢大早上被人打扰。
和她一个作息的估计只有时雪迟。
所以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要给他们买早餐的杨筝发现,她两个主子都起了,一群仆人却还在呼呼大睡,不由感叹。
“宣……时先生想要吃什么?还是粥吗?”
时雪迟摇摇头,说:“明日腊八,粥留到明天。”
“小小姐呢?”
时雪迟笑着比易减知先一步说:“都可。”
易减知早上只做些简单的锻炼,她在这方面要求不高,能逃出羽林卫的探查即可,毕竟寒冬腊月早上全是汗的话很难受,外面可不比宫内时时有热汤,回来便遇见了时雪迟。
时雪迟虚虚捞着她,问:“减知,吃过腊八粥吗?”
易减知点点头,葛睐今非常喜欢吃杂粮粥,不是腊八也爱煮,不过腊八粥的确是葛睐今的心头好。
时雪迟很惊喜似的,易减知很不忿他这样装,懒得觑他。
时雪迟的声音近似于撒娇了,他说:“我好想吃,昨天晚上就好想吃,为什么腊八是明天不是今天?”
易减知莫名其妙,想吃时时都可以吃,葛睐今也总这样,明明想吃随时都可以吃,是自己非要腊八天吃又干什么这样还觉得自己受委屈似的?
他还在说:“我记忆里面好像有一种腊八粥,甜甜的,稠稠的,用瓦罐煮的冒泡泡那种,最后撒一点点梅花在上面,色香味俱是极佳。”
易减知彻底不看他了,因为那正是葛睐今的弄法,独一份的那种。
葛睐今是葛无忧教的,葛无忧是谁教的呢,此刻却不能说。
用过早膳,便出驿站,蓝田路远,杨筝招呼了一辆马车。
时雪迟不太喜欢坐马车,尤其是这种没有减震的木轮马车,但为了在今天下午到达蓝田,此时也只能妥协。
易减知正跟在后面,就要上马车的时候,昨日那个男孩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谢翦风死死地扯着易减知的袖子不让她走,口中喃喃道:“咿、咿…”
易减知看着他的眼睛,直到杨筝上前将他们俩分开易减知都还在看他的眼睛,却没有言语,转身便上了马车,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萍水相逢,各归其位。
下一站,蓝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