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的回信石沉大海,姬发并未期待回复。他像一位布下棋局的弈者,落子无悔,只需静观其变。然而,局势的发展,似乎开始偏离他预设的轨道。
朝堂之上的风暴非但没有因压力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辛仿佛将姬发那封“鼓励”他“行非常之事”的信件当成了某种许可,亦或是将其视为必须打破的魔咒,他的言行变得更加激进,几乎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驳斥保守派的提议,开始主动发起攻势。他联合了一些同样对现状不满的少壮派官员和将领,形成了一个虽不庞大却极具攻击性的小团体。他们搜集某些保守派贵族贪腐、渎职的证据,在朝会上公然弹劾,言辞激烈,证据确凿,几次三番将几位位高权重的老臣逼得狼狈不堪。
他甚至将矛头指向了某些延续数百年的祭祀礼仪,认为其繁琐靡费,且带有蛮荒时代的血腥残余,提议进行大刀阔斧的简化与改革。这直接触动了祭司集团与最核心的守旧势力的逆鳞,引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对。指责他“亵渎神灵”、“背弃祖先”的声音甚嚣尘上。
辛对此一概不理。他像是彻底挣脱了所有束缚,将自己化为一柄纯粹为了“破旧”而存在的利刃,疯狂地劈砍着眼前一切他认为是“腐朽”的东西。他沉浸在一种近乎自我毁灭式的战斗快感中,那双凤眸燃烧着灼人的火焰,却也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疯狂。
微子启的劝诫,他置若罔闻。帝乙几次流露出不悦与警告,他也只是暂时收敛,很快便又故态复萌。他仿佛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所有人,尤其是向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姬发,证明着他的“非常之人”与“非常之事”。
姬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起初,他确实带着一种欣赏乃至愉悦的心情,看着辛在他的“催化”下,绽放出更加耀眼夺目的光芒,看着他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将那些腐朽的势力冲击得七零八落。这证明了他的眼光没错,这只玄鸟,确实拥有着焚尽一切的潜力。
但渐渐地,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辛似乎……完全沉浸在了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目光只专注于前方的敌人,他的情绪只被政敌的反对所牵动。他会在激烈的辩论后,与少壮派的同伴们短暂交流,眼神里是找到同路人的兴奋;他会在弹劾成功时,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然而,自那封回信之后,他再也没有向姬发投来过任何形式的“目光”。没有挑衅,没有寻求认可,甚至连一丝隐秘的关注都没有,仿佛姬发这个人,连同那晚的胁迫、那封引导性的信件,都已经被他彻底抛诸脑后,成为了无关紧要的过往。
姬发坐在西岐的席位上,看着辛在朝堂中心挥斥方遒,听着他那些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危险的言论,眸色一点点沉静下来,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发现,自己的宠物,好像……过于骄傲了。
骄傲到,几乎忘了自己这个主人的存在呢。
一股冰冷粘稠的不悦,如同暗河般在他心底缓缓流淌。他精心淬炼的利刃,如今锋芒毕露,却似乎快要脱离掌控,甚至……快要忘记这锋芒是因谁而再度锐利。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要的,是一只无论飞得多高,目光始终会落回他掌心的玄鸟。是一柄无论多么锋利,剑柄始终由他掌控的利器,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头扎进属于自己的战场,将他这个掌控者彻底遗忘在脑后的……脱缰野马。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几不可闻地从姬发唇边逸出。看来,之前的“劝诫”力度还不够。或者说,方式需要换一换了。
单纯的言语引导,似乎已经无法在这只被战斗欲望和自身骄傲冲昏头脑的玄鸟心中,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记了,他需要更直接、更无法忽视的方式,提醒对方——谁,才是那个能够赋予他力量,也能随时收回这一切的人。
这一日的朝会,格外漫长。辛就一项关于重新丈量田亩、清查隐户以增加赋税、充实国库的提案,与掌管财政和土地的几位重臣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对方引经据典,强调此举会引发贵族不满,动摇统治根基。辛则寸步不让,指出国家财政空虚,贵族隐匿田产人口已成痼疾,非下猛药不足以根治。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帝乙被吵得头痛,最终宣布容后再议,拂袖而去。
散朝后,辛依旧沉浸在方才的争论中,眉头紧锁,与几位少壮派同伴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快步向殿外走去。他完全忽略了周围的人群,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一直安静立于西岐席位的身影,此刻正不疾不徐地跟在他的身后。
直到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回廊,姬发才加快了脚步,无声地拉近了距离。
“殿下。”姬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辛的耳中,打破了他们小团体的低声讨论。
辛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身边的几位年轻官员也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看向姬发,又看看辛,神色各异。他们都知道这位西岐质子与王子殿下关系微妙,但近来的朝会上,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互动,此刻姬发突然出声,意欲何为?
辛缓缓转过身。多日来,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正面地看向姬发。阳光透过廊柱,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双凤眸中还残留着未散的争论的锐利,但在触及姬发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眸子时,那锐利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飞快地掠过——有警惕,有被打断的不悦,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从“战场”拉回现实的心悸。
“何事?”辛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冷淡与疏离,仿佛在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臣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