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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讳受（第1页）

大多时候，辛是出不了宫的，所以更多时候，两人都在殿里谈论政法。辛的偏殿，几乎对姬发完全敞开。这里不仅是他们纵论天下的地方，也成了姬发在朝歌唯一能感到些许自在的角落。辛似乎乐于见到姬发沉浸在那浩瀚的简牍之中，甚至亲自为他指点哪些龟甲记录着有趣的占卜，哪些简册是某次征伐的实录。

“子辛这里，比那些老学究的藏书有趣多了。”辛曾得意地说，随手将一卷记载着祭祀乐谱的竹简丢给姬发，“看看这个，靡靡之音，听得人只想睡觉，难怪先祖不喜。”

姬发感激这份信任，也更加谨慎。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知识，从星象历法到山川地理，从官制沿革到物产分布。他深知，这些看似枯燥的记录，是理解这个庞大帝国运作的关键，也是未来或许能庇佑西岐的基石。

正是在这些故纸堆中，他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几片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早期卜辞。上面记录着当今商王帝乙为子女祈福问卜的内容。在一片为子祈福的甲骨上，他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名字——子受。

卜辞的刻痕古朴而郑重：“……贞，妇莘育，子受其嘉否……”

姬发的手指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他迅速将那片甲骨归还原处，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他知道，名讳是极为私密的事，尤其对于王室。辛，是他的自称，也是他展现给外界的、充满力量与革新的符号。而“子受”，这个带着某种被动、承纳意味的名字，似乎与他展现出的焚尽一切的强势格格不入。子受，应该是一个辛很憎恶的名字吧。

姬发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从未提及。

几周后的一个黄昏，辛处理完政务，显得心情不错，命人在偏殿外的露台设下酒宴。没有繁复的礼仪，只有几样精致的肴馔和醇厚的秬鬯酒。

“姬发，来，”辛亲自为他斟满一爵，难得地褪去了几分王子的威严，更像一个与朋友对饮的少年。“整日对着那些竹简，也不嫌闷。今日陪子辛好好喝几杯。”

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姬发起初还保持着克制，但辛谈兴甚浓，从狩猎谈到兵法，又从兵法谈到他未来想要建造的、高可触天的楼台。酒至半酣，在辛不容置疑的劝饮下，姬发感到酒意阵阵上涌，平日里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姬发，”辛端着酒爵，眼神因酒意而显得有些迷离，嘴角却带着笑，“你知道吗，在这朝歌，人人都怕我，要么就是想利用我。只有你……敢跟子辛顶嘴，还敢说子辛的想法是错的。”他仰头饮尽，“有趣！真有趣！”

姬发只觉得头脑发热，眼前辛的面容有些模糊，又异常清晰。他喃喃道：“那是因为……殿下是……真心待我。”

“殿下？”辛嗤笑，“私下里，叫寡人子辛就好。”

姬发努力聚焦视线，看着对方那张俊朗而桀骜的脸，那个被刻意遗忘的名字，在酒精的催化下，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子…辛……不……你分明是…子受……”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辛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冰冷与锐利。他猛地放下酒爵，身体前倾，目光如刀般钉在姬发脸上，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刚才叫我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若是平日清醒，姬发定会惊出一身冷汗，立刻请罪。但此刻，醉意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垮了他所有的谨慎与克制。被辛这般逼视，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某种深藏于血脉深处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强势。

他没有回避那慑人的目光，反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辛面前。他的动作不再温文，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霸道的侵略性。

“我怎么知道的？”姬发俯下身，双手嘭地一声撑在辛身体两侧的案几上，将他禁锢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沉静如水，而是燃着灼热的、充满占有欲的火焰，直直地望入辛惊愕的眼底。

“我在……那些旧甲骨上看到的。”他的声音因醉酒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子受……这才是……你的名字，一个……我很喜欢的名字。”

辛显然被姬发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他习惯于姬发的沉静与内敛，何曾见过他如此具有攻击性的一面。他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被姬发更用力地压住。

“不许叫那个名字！”辛低吼，眼中闪过一丝狼狈与怒火，“子辛讨厌它！”

“我偏要叫。”姬发凑得更近，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辛的脸上，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子受。以后……只有我能这么叫你。”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谨小慎微的西岐质子，而像一头终于亮出獠牙的年轻猛兽，在宣告自己的领地。

辛――或许说，这时是子受，怔住了。他看着上方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那里面的光芒几乎要将他灼伤。愤怒、惊愕、还有一种极其陌生的、被强行打破外壳的悸动，交织在他心头。他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姬发的手臂如同铁箍，纹丝不动。

露台上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宫漏声。

姬发凝视着身下之人那双闪烁着复杂情绪的眸子，一字一顿地，再次宣告：

“记住了，子受。以后，私下里，我便叫你子受。”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力气，往后一仰，摇晃着睡倒在子受的床上。

只留下受，或是辛一个人，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身边这个胆大包天、却又酣然入梦的家伙，半晌，都未能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他脸上那异常的温度，和心头那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