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辛的寝殿异常安静。他不再歇斯底里,也不再麻木空洞,而是陷入了一种长久的、近乎禅定般的沉默。微子启每日都来,却不多言,只是陪着他,或对弈,或品茗,给予他无声的支持与空间。伯邑考那番关于“仁德之剑”的话语,如同种子,在他被痛苦和恐惧冰封的心田中,艰难地破开了一丝缝隙。
他反复咀嚼着那些字句——权力、惩罚、教育、选择。他意识到,单纯的仇恨只会让他永远困在受害者的牢笼里,而纯粹的恐惧则会让他沦为姬发精神上的奴隶。他需要夺回主动权,不仅仅是情绪上的,更是现实层面的。
终于,在一个天色灰蒙的午后,辛主动站起身,对微子启说:“王兄,我要去见姬发。”
微子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看到弟弟眼中那份久违的、带着决绝的清明,他点了点头,没有阻拦,只沉声道:“好。无论你作何决定,王兄都在你身后。”
辛独自一人,走向西岐客馆。他的步伐不再虚浮,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要将这些时日被碾碎的尊严,一点点重新拼凑回来。
当他出现在姬发院落门口时,姬发显然十分意外。他正在院中的石案前写着什么,闻声抬头,看到逆光而立的辛,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数日不见,辛消瘦了许多,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凤眸中燃烧的不再是疯狂的恨意或死寂的绝望,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权衡的平静。
“殿下?”姬发放下笔,站起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他预想了辛的各种反应,痛哭、斥骂、甚至带兵前来报复,却唯独没料到是如此冷静的现身。
辛没有走进院子,就站在门槛之外,目光平视着姬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姬发,之前种种,子辛……可以不再追究。”
姬发瞳孔微缩,心中诧异更甚。原谅?这个词从辛口中说出,显得如此不真实。
辛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王者威仪:“但,子辛有一个条件。”
“殿下请讲。”姬发按捺住心中的波澜,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
辛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地说道:“今日之后,无论缘由,无论对错,只要商与西岐之间,产生任何形式的冲突——无论是边境摩擦、贡赋争议,还是其他任何事端——西岐,必须立刻向大商认罪、服软、承担全部责任,不得有任何异议与拖延!”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姬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个条件,不可谓不毒辣――这根本不是私人恩怨的和解,这是将未来的国家外交主动权,赤裸裸地拱手让人!等于是给西岐套上了一个无形的、却无比沉重的枷锁。任何小事都可能被放大,西岐将在外交上永远低商朝一头,处处受制。
辛此举,是直接将私人间的屈辱,转化为了未来国家博弈中的绝对优势。他是在用这份“原谅”,为商朝买下一份长期的、不平等的“保险”。
姬发盯着辛,试图从他眼中找出赌气或冲动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冰冷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决断。这只玄鸟,似乎真的在痛苦中淬炼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姬发沉默了。他当然不是傻子,这个条件的苛刻程度他心知肚明。答应,则西岐未来处境艰难;不答应,则意味着与辛彻底撕破脸,他之前所有的投入和掌控都可能付诸东流,甚至立刻引来商朝的雷霆打击。他确实不想和辛彻底走到那一步,否则,对于西岐的未来是巨大的打击,更何况,他内心深处那扭曲的“心悦”尚未得到满足。
权衡利弊,那点扭曲的私欲与眼前的危机相比,似乎……暂时让步更为划算。毕竟,来日方长。
“……好。”良久,姬发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姬发……谨遵殿下之命。”
见姬发应下,辛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有种沉重的疲惫。他不再多看姬发一眼,目光无意间扫过石案上那封墨迹未干的家书。信笺一角,几个字映入眼帘:“……下月生辰……”
辛的目光微微一顿。下个月……是姬发的生辰?
他什么也没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瞥见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随即收回目光,转身,径直离去。背影在灰蒙的天色下,显得决绝而孤高。
姬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案上的家书,眉头微蹙。辛看到了?他为何毫无反应?
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适感,再次悄然爬上姬发的心头。
这只玄鸟,好像……越来越难捉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