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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商礼（第1页）

那封言辞犀利的帛书被姬发妥帖地收了起来，并未如辛所预料的那般引发雷霆之怒或急切的辩解。他像是收到了一份寻常的问候，神色平静地继续着他作为质子的日常，读书、习武、偶尔与兄长伯邑考对弈，仿佛那字里行间的指责与挑衅从未存在过。

这种沉默，反而比任何回应都更让辛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预想中的激烈交锋没有到来，姬发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他投下的石块悄然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这让他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同时，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也开始滋生——姬发到底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在谋划着更危险的举动？

然而，朝堂之上的风波却并未因姬发的沉默而停歇。辛那日的爆发，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巨石，余波阵阵。保守的宗亲贵族们惊怒交加，他们无法容忍一个如此离经叛道、公然挑战传统礼法的王子。一连数日，弹劾王子辛“不敬祖先”、“言辞狂悖”、“有失仁德”的竹简，如同雪片般飞上帝乙的案头。

微子启在其中周旋，试图缓和矛盾，但收效甚微。辛自己却似乎毫不在意，他甚至变本加厉，在接下来的几次朝会中，只要抓住机会，便会以更加缜密的逻辑和更锋利的言辞，驳斥那些在他看来迂腐不堪的提议。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指责，开始系统地提出自己的一套主张——削减不必要的祭祀开销，将资源向军事和民生倾斜；改革选官制度，打破贵族对官职的垄断，提拔有真才实学的寒门之士；加强对四方方国的控制，推行更有效的管理策略……

每一次发言，都像是在保守势力的阵地上点燃一把火。朝堂之上，支持者与反对者的界限愈发分明，争吵日趋激烈。辛置身于风暴的中心，却毫无惧色，他那份被姬发强行“逼”回来的骄傲，在这种高压对抗中，仿佛被打磨得更加耀眼夺目。他像一柄终于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锋芒逼人。

姬发始终冷眼旁观。他站在西岐的席位上，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但每一次辛与人激烈辩论时，他看似平静的眸光深处，都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激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当辛引用某些典故、阐述某些观点时，那目光会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带着一种隐秘的、如同寻求认可或炫耀般的意味。

他在向我证明什么？姬发心想。证明他的道路才是正确的？证明他并非我想象中那般可以随意拿捏？

有趣。

这一日，争论的焦点集中在辛提出的一项关于整顿军备、革新战法的提议上。此举触及了许多传统将领的利益，也引来了守旧派“违背祖制”、“动摇国本”的猛烈抨击。一位以勇武著称的老将军更是出列，声若洪钟地斥责辛“不知兵事凶险”。

面对几乎是指着鼻子的责难，辛不怒反笑。他踏步出列，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直视那位老将军。

“将军言子辛不知兵事？”辛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回荡在整个大殿，“那子辛倒要请教，依将军之见，何为知兵？是固守数百年前的夏朝阵法，无视东夷山林游击之扰？是任由兵甲锈蚀、粮秣不继，空谈将士勇武？还是眼睁睁看着四方蛮夷窥伺，却以‘祖制’为盾，拒一切革新于门外？！”

他一句紧似一句，气势如虹：“兵者，岂能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东夷为何屡征不平？非我将士不勇，实乃战法陈旧，应对失当！子辛所提议，皆基于近年战报得失，详加推演而成，旨在扬长避短，克敌制胜！将军一句‘不’，便要否定前线将士用鲜血换来的教训，便要断送大商强军之路吗？！”

他猛地转身，面向帝乙和满朝文武，张开双臂，声音激昂而沉痛：“父王！诸公！莫非真要等到敌人兵临城下，铁蹄踏碎我朝歌繁华，才能明白，有些祖制，已成了勒紧我们脖颈、阻碍我们前进的绞索吗？！”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那老将军被他驳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支持辛的年轻官员们则面露振奋之色。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辛这番毫不留情、却又切中要害的言论所震撼。

姬发站在人群中，看着辛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理想与信念火焰的凤眸，看着他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保守势力的孤绝身影……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再次涌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辛，耀眼得惊人。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若辛不是商王子，若他们不是处于这样对立的位置，或许……他会被这样的人所吸引，愿意追随其左右，一同去实现那焚尽腐朽、重塑秩序的梦想。

可惜，没有如果。

他是姬发，是西岐的继承人。而辛，是商王子，是他未来道路上必须跨越，甚至……必须摧毁的障碍。

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此刻的辛，也不妨碍他想要将这份耀眼的光芒，彻底据为己有的黑暗欲望。

朝会在一种极度压抑而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辛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昂首挺胸，率先步出大殿。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透出一丝孤军奋战的悲壮。

姬发随着人流缓缓走出，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玄色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回到客馆，姬发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回房，而是站在庭院中，负手望着天际流云。伯邑考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轻声问道：“王弟今日似有心事？”

姬发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兄长，你以为，王子辛今日在朝堂之言，如何？”

伯邑考微微一愣，沉吟道：“王子殿下所言，虽言辞激烈，但……切中时弊，其革新之志，令人……钦佩。”他顿了顿，看向姬发，语重心长，“然，刚极易折。殿下如此行事，恐非长久之道，树敌太多，终将反噬己身。”

姬发闻言，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刚极易折……”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眸中幽光闪烁，“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火来淬炼。”

他不再多言，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知道，辛的反击不会停止。而那封未曾回复的帛书，也是时候，该给出他的答案了。

一场风暴，正在两人之间悄然酝酿。而朝堂之上的金石铿锵，不过是这场更大风暴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