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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辩(第1页)

辛那句“你这朋友,子辛交了”并非客套。自狩猎苑归来后,姬发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恪守质子的本分,深居简出,但那位王子殿下的身影,却开始频繁地闯入他平静的世界。

有时,辛会骑着马,直接冲到姬发居住的客馆前,不由分说地拉他出去。他们策马穿过朝歌喧闹的市井,辛会指着那些售卖四方贡品的商铺,对姬发讲述东南沿海的贝币、北方草原的皮毛,以及西岐也曾进贡的秬鬯酒。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掌控四方资源的野心,也毫不掩饰对某些方国“怠慢”的不满。

“你看这些玉器,”一次,在一家巨大的玉坊前,子辛拿起一件泛着青光的玉戈,“它们来自荆山。没有强大的军队震慑,这些精美的物件,永远不会自己走到朝歌。”

姬发沉默地看着那冰冷的玉戈,它象征着权力与征伐,与他所熟悉的、西岐土地上温润的农耕文明格格不入。他轻声道:“获取它们,需要付出殷商子弟的鲜血。”

辛不以为然地丢下玉戈,目光锐利:“鲜血能换来敬畏,而敬畏便是秩序。”

更多的时候,辛会屏退左右,与姬发对坐于他在王宫一角专属的、堆满了简牍和各式兵器的偏殿之中。这里不像王子的居所,更像一个将军的幕府与学者的书斋的结合体。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青铜与竹简特有的混合气味。

正是在这里,姬发看到了一个更复杂的辛。他不仅勇武,更对商朝的典章制度、四方地理了如指掌。他能准确地指出某条祖制在当下的不合时宜,也能犀利地评判某个贵族的无能与其家族的腐朽。

“你看这些,”子辛将几片记载着祭祀用度的龟甲推到姬发面前,语气带着嘲讽,“一次祭祀所用的牲牢、美酒、玉帛,够一个诸侯国吃用一年;那些宗室耆老,还年年进谏要求增加祭品,说得好像多用一头牛,上天就会多庇佑商朝一分似的,而最后,这些供品还不是被他们以奉天命的名义收了!”

姬发仔细看着那些刻痕,心中震动。西岐也祭祀,但父亲始终强调“敬如在”,心意重于形式,从未如此靡费。他斟酌着语句:“或许……祭祀之本在于诚,而非物。”

“不是吗?”辛嗤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层叠的宫阙,叹了一口气,“但他们不懂啊。在他们眼里,‘诚’就是谁献上的祭品更符合古老的规制。他们用祖先的规矩,捆住了现在的手脚,”他猛地回身,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所以,必须打破这些规矩,任用那些没有根基、只忠于我的人才能办事,而不是那些只会捧着祖训、整日争权夺利的蛀虫!”

姬发心中凛然。他明白了,辛并非单纯的暴烈,他有着清晰的、颠覆性的政治蓝图。他欲以绝对的权力为中心,打造一个全新的、更有效率的大商朝堂,而旧有的贵族体系,在他眼中正是需要被清除的障碍。这想法大胆得令人心惊,也危险得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

“殿下,”姬发缓缓开口,试图将话题引向更缓和的方向,“破旧立新,固然需要魄力。然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太过,恐生焦糊。徐徐图之,是否更为稳妥?”

辛走到姬发面前,双手撑在案上,身体前倾,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姬发,子辛清楚地告诉你,大商没有时间徐图!你看看四周,东夷时叛时服,消耗着我们大量的军力;那些方国,表面顺从,暗地里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就像……”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姬发,“你们的西岐。内部,贵族们贪婪地攫取着最后的养分。这艘大船正在漏水,你告诉我,要如何‘徐徐’地修补?”

他直起身,拿起案几上一柄装饰华丽的短剑,手指抚过冰凉的剑身。“有时候,治愈重病,就需要用更猛烈的药,甚至……剜掉腐肉。”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姬发又一次沉默了。他无法反驳辛所指出的许多问题,那些都是沉疴痼疾。但他内心深处,始终坚信父亲姬昌的道路才是正道――以德服人,凝聚人心,由内而外,润物无声。这不禁让他自思:“力量固然重要,但纯粹依靠力量与恐惧建立的秩序,真的能长久吗?”

他看着辛,这个光芒万丈、又仿佛随时会引火烧身的王子。他们是朋友,分享着对天下大势的独特见解,在某些问题上甚至能产生共鸣。但他们思想的根基,却如同金石与流水,一个坚信唯有碰撞与锤炼才能塑造永恒,一个笃信绵长与渗透方能泽被万物。

一次,辛带着姬发参观王室掌控的青铜作坊。巨大的坩埚里,铜汁翻滚,冒着灼热的气泡,敲打之声震耳欲聋,工匠们汗流浃背,见到两人,连忙赔笑行礼退后,又继续工作。辛拿起一把刚刚铸造成型、尚未打磨的青铜钺,斧刃狰狞,闪着原始的、野蛮的光泽。

“看,”辛将沉重的铜钺递给姬发,眼中映照着炉火的光芒,“这便是秩序,能赋予,也能剥夺。”

姬发接过铜钺,手臂微微一沉。那冰冷的触感和惊人的重量,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了子辛所信奉的力量。他摩挲着粗糙的斧面,轻声道:“它能让人畏惧,但可能……无法让人心悦诚服。”

辛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朗声大笑,接过铜钺,随手扔进炉子,工匠立马跪下来赔罪,爬着去炉边用手捞铜。辛没在意,转身望着像在同情工匠的姬发――明明他也是贵族,是奴隶主。“姬发啊姬发,”他摇着头,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总是如此……也罢!若这天下人都如你这般想,或许子辛也不必如此费力了。”

夕阳的余晖再次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黄昏里,辛忽然问道:“姬发,若你我为君,你会如何对待那些不听话的方国贵族?”

姬发沉思片刻,道:“先之以德,晓之以理,束之以法。若仍冥顽,再施以兵威。”

“若是不等你施兵威,他们已经攻破了朝歌呢?”子辛断然道,“要是子辛,会直接举起铜钺,唯有如此,才能最快地树立权威,整合力量,去应对更大的威胁!”他指着西方天际最后一抹血色残阳,语气斩钉截铁:“当今天下,需要的是雷霆,而非细雨!”

姬发望着那抹即将被夜幕吞噬的残红,没有再争辩。他只是将手微微握紧,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来自青铜作坊的微凉金属气息。他知道,辛已经为他未来的道路,做出了最清晰的宣告。而他自己内心的道路,也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变得愈发清晰和坚定。

两颗未来的帝星,在朝歌的天空下,各自汲取着力量,沿着命运的轨迹,缓缓运行,等待着必然交汇、也必然撞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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