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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影阑珊下（第1页）

赵翠花的死像一片无形的阴云笼罩着林家，但在这片阴云之下，林继宗却试图开辟出一小块自以为是的“净土”。

他对阿来的关注，因母亲的死和内心的愧疚，变得愈发固执起来。他几乎有些一厢情愿地认定，阿来此刻的沉默与疏离，是惊吓过度，是无人可依的绝望，而他，作为这个家里唯一曾对她流露过些许善意的人，有责任将她从这种状态中拉出来。

这种责任感，混合着未经世事的少年人对“拯救”一词的浪漫想象，驱使着林继宗做出了更多既可笑又可悲的举动。

他不再满足于暗中吩咐下人关照阿来的饮食。

一日，厨房做了桂花糖糕，是往年赵翠花爱吃的甜腻口味。林继宗特意切了一大块，亲自端到阿来在后院做事的地方。彼时阿来正在清洗一筐刚挖出来的萝卜，手上沾满了泥水。

“阿来，”林继宗将白瓷碟子递过去，上面那块精致的糖糕显得格格不入，“厨房新做的，你尝尝。”

阿来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糖糕，又抬眼看了看林继宗。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无受宠若惊，也无厌恶，只是淡淡地说：“谢少爷，奴婢手脏，待会儿再吃。”

林继宗却执意将碟子放在一旁的石凳上，语气带着一种强装的自然：“放着就是，洗完再吃。你看你，又瘦了，该多吃点甜食补补。”

阿来不再说话，低下头继续搓洗萝卜。冰冷的井水刺得她手指发红。那碟糖糕就放在那里，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与院子里泥土和蔬菜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感觉。林继宗站在一旁，似乎想等她洗完，亲眼看着她吃下去，完成他施予温暖的仪式。

阿来磨蹭了许久，才慢慢洗完萝卜。她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却没有去碰那块糖糕，而是端起沉重的萝卜筐，准备送往厨房。

“哎，糖糕……”林继宗提醒道。

阿来脚步顿了顿，侧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少爷，夫人新丧，奴婢不敢用甜食，怕人闲话。”

一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巧巧地刺破了林继宗营造的虚假温情。

他愣在原地，看着阿来瘦弱的背影端着筐子走远，石凳上那块孤零零的糖糕，仿佛在嘲讽他的自以为是。

这若传出去，岂止是闲话？

他脸上顿时一阵青白交错，那点拯救者的心态，第一次遭遇了现实冰冷的阻力。

但他并未就此放弃，反而生出一种更强烈的、要证明什么的冲动。

他又想起了教阿来认字的事。或许，物质上的关怀过于世俗，精神上的引领才是更高层次的救赎？他幻想着，能重新点燃阿来眼中那簇对知识好奇的火苗，那将是他对她最大的恩赐。

这天下午，他找到在书房外廊下擦拭窗棂的阿来。他手里拿着一本蒙学读物《三字经》，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鼓励的笑容。

“阿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易近人，“我记得你以前是想认字的。现在……现在有空了，我教你，好不好？认得几个字，总不是坏事。”

阿来握着抹布的手紧了紧。她抬起头，看着林继宗手中那本崭新的书册，看着他那双试图表现出善意却难掩优越感的眼睛。阳光照在书页上，晃得她有些眼花。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某个午后、用树枝在地上划字的模糊记忆，像沉渣一样泛起，带着陈腐的气息。

她没有立刻拒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林继宗读不懂的深邃。半晌，她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少爷，奴婢是下人，下人认得字，有什么用呢？是能多洗一件衣裳，还是能多砍一捆柴？只怕认得几个字，心野了，反倒惹来是非。”

林继宗急忙道：“话不能这么说！识字可以明理，可以……”

“明什么理呢？”阿来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湖心，“是明白‘人之初，性本善’的理，还是明白‘三从四德’的理？少爷，您教我的字，能让我不挨打，不挨饿吗？”

林继宗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他所谓的“道理”，在阿来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那些从学堂里学来的道理，没有一条能解答阿来的质问。

阿来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她低下头，继续擦拭窗棂，淡淡道：“少爷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这字，还是不认了吧。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命，就是把这窗棂擦干净，别的，不敢想，也想不了。”

说完，她不再看林继宗，专注地对付着窗格角落的积尘。

林继宗握着那本《三字经》，站在原地，进退维谷。满腔的热情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难堪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他最终默默地转身离开了。那本《三字经》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书页边缘都有些皱了。

自那以后，林继宗依然会关注阿来，但不再轻易靠近。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她沉默地劳作，看着她低眉顺眼地从父亲书房外经过，看着她在那座巨大的、压抑的宅院里，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般存活。他心中的愧疚并未减少，反而因为这种无法触及的距离感而变得更加复杂。他开始隐约感觉到，阿来或许并不需要他的救赎，而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恐惧。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塞糖、需要他偷偷送姜汤的弱小，正在逐渐被眼前这个冷静、疏离的少女所取代。

当施舍者发现自己的施舍毫无意义，甚至被无声地鄙弃时，那脆弱的优越感便会崩塌，露出底下惶惑的本质。

阿来在井边打水，水面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

她知道，关于林继宗的旧日幻影，至此已彻底阑珊。残存的，只有冰冷的现实，和一条早已注定的、通往复仇的道路。她提起水桶，水影破碎，映出一张平静而决绝的脸。下一步，该轮到那个真正主宰一切的人了——林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