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微出了茶楼,被阳光刺激得有些恍惚。
她一直以为曾经的一夜成名和跌落神坛都源于自己不够谨慎,时势造英雄,人们便不问出处地蜂拥而上,将她推上云梯直面太阳刺破黑暗,可当人们注意到她的影子,却又惊恐地指责那阴影姿态不美,玷污了光的纯粹。
她于是就这样从云梯跌落。
而那些将她架上神坛的手,与后来奋力将她拉下的,几乎是同一批。他们曾将她的事迹奉为圭臬,转眼却又将她的方法斥为异端。她像一件被过度使用的祭品,在完成了激励人心的使命后,又因其沾染了现实的尘土而被弃如敝履。
跌落之后的无数个深夜,她成了自己内心法庭里唯一的囚徒与法官。
她无数次在深夜将自己过往的每一次选择、每一句言辞都置于冰冷的审讯室里反复拷问。
她不断回放那些被剪辑过的画面:是否在某个关键节点,存在另一种更“完美”的做法?是否那句被曲解的话,换一种表达就能全然无瑕?
她像是一名过分严苛的考古学家,执着地挖掘着自身这片废墟,试图从残垣断壁中拼凑出一个“无可指摘”的幻影,结果却只找到更多自我否定的碎片。
这场漫长的内耗,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凌迟。或许外界的喧嚣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平息,刽子手正式将砍刀交接给她自己。每一次反思,都化作一把薄刃,片片削去她曾经的锐气与笃定。最终,她将自己审判得千疮百孔,只剩下疲惫与深入骨髓的自我怀疑,蜷缩在职业信仰的残骸里,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敢于直面真相的梁记者。
方才刘老板的一席话,似乎再一次警告她,这后知后觉的真相,比当初的跌落本身更为残忍。
那些日夜的自我拷问,那些锥心刺骨的反思,那场几乎耗尽了她所有骄傲与热忱的漫长内耗,原来并非她自我救赎的苦修,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她在那座自我构建的精神牢笼里虔诚忏悔,以为能洗清“罪责”,殊不知牢笼的钥匙,始终攥在那些幕后操纵者的手中。
然而今天有人忽然轻描淡写地告知她:或许是因为她当年的不知深浅,不小心触碰了流淌着黑色黄金的血河,才营造了那一场可笑的审判与被审判。
而那场看似以“大众”主导的狂欢与倒戈,从始至终都是一场针对她的定向爆破。
她所以为的“时势”,不过是人为制造的浪潮;她所站上的“云梯”,实则每一阶都暗藏着引爆的机关。他们并非因为她“不够谨慎”而惩罚她,而是因为她太过接近真相,才必须将她连同她的声音一起,彻底“处理”掉。
此刻,她像是一个在黑暗中独自忏悔了多年的囚徒,突然被拖到阳光下,被告知你所忏悔的罪行根本子虚乌有,而你所承受的折磨,不过是掌权者为了省去灭口的麻烦,而随手设下的一个圈套。
这种颠覆,不是解脱,而是将过去数年的人生彻底虚无化。她失去的职业生涯、被践踏的新闻理想、被磨平的锐气,都成了一个巨大而残酷的笑话。她不仅是被打败的,更是被愚弄的。
刘老板的威胁或许同样是一次虚张声势的警告,他们要让她再无挖掘真相的勇气和力气。
然而,在这巨大的荒诞与愤怒之后,一种新的东西,如同淬火后的寒铁,在她眼底重新凝结。
梁知微定神,快步往老宅走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与她一同步入家门的,还有魏浩然坠楼的简讯。
“有粉丝扒出来魏浩然左手腕疑似存在刀疤,请问艺人的自杀是否与长期工作压力下造成的心理问题有关?”
镜头特写推向刘老板。他依然穿着早晨喝茶时的黑色西装,眉眼间却在短时间内堆满疲惫,他嘴唇干裂,声音沙哑:“浩然……是个很努力的孩子。”他顿了顿,像是难以承受悲痛般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居然泛着水光,“我们都对这场意外表示……极大的惋惜和痛心。在这里,我也向所有关心、爱护他的粉丝朋友们,说一声对不起,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他。”
这番表演情真意切,几乎能骗过所有人。
另一位记者接过话筒:“刘总,我们刚收到匿名爆料,称魏先生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同一位故友交往甚密,甚至当街发生激烈争执。请问魏先生的离世,是否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