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娓娓道来,我仿佛也透过她的描述,看到了那片不同于京城恢弘庄重、更显灵秀湿润的天地,心中那份被家族责任和生存压力压抑已久的、对诗书闲适世界的本能向往,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呼吸了片刻自由的空气。
在这戒备森严、步步惊心的深宅高墙之内,能得如此片刻脱离身份地位的、纯粹的精神交流,竟成了意想不到的奢侈。
“家父虽是商贾出身,却极敬重读书人。”苏兰殊微微笑道,笑容里带着一份坦然,“他曾说,女子亦当有见识、有胸襟,方能不全然依附于人,立于世间。故而为我延请名师,并未拘着我只学女红中馈这些后宅之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善意的、不易察觉的探究,“倒是妹妹的家族。。。想必对妹妹的期望,更为沉重吧?”
“期望?”我收回望向池鱼的目光,唇边那抹苦涩的弧度加深了些,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不过是希望我能用这青春年华,为家族求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之机罢了。”
或许是这园中秋色太宁谧,太让人放松;或许是苏兰殊身上那股超然物外、不争不抢的气质让我感到奇异的安心;我竟鬼使神差地,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了些许深藏心底的真实情绪,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每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算计着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何来姐姐这般随性读书、怡情养性的惬意从容。”
苏兰殊沉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
半晌,她才轻声道:“古人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虽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但我想,心中若能始终存着一份山水之志、诗书之趣,总好过身心全然被俗世纷扰侵吞殆尽。”
说着,她将手中那本略显古旧的《花间集》轻轻递向我,目光恳切而真诚,“今日与妹妹相谈甚欢,我便托大,应了妹妹这一声姐姐。羲和妹妹若是不嫌弃,这本集子可先拿去一观。词虽小道,不及经世之学,然偶尔沉浸其中,神游物外,或可暂忘眼前烦忧,得片刻安宁。”
我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本尚带着她指尖温度的书卷,指尖触及微凉的封皮,心中却涌起一股久违的触动。
这份馈赠不掺杂任何利益权衡,纯粹是两个孤独灵魂在深墙之内偶然碰撞出的、片刻的相知与相惜。
“多谢姐姐,”我抬起眼,迎上她清明澄澈的目光,真诚地道谢,心中满是感激,“姐姐厚意,妹妹感怀于心。那妹妹便却之不恭了。”
我顿了顿,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轻声道,“日后若得闲,兰殊姐姐若不嫌我愚钝叨扰,可否允我常来这园中坐坐?听听姐姐说说江南风物,聊聊诗词曲赋,也好让我这困于方寸之地、目光日渐狭隘之人,能开阔些眼界,沾些姐姐的灵秀之气。”
苏兰殊闻言,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冰层乍破,春水初融,瞬间冲淡了她眉宇间常年笼罩的清冷之气,变得温暖而真切,竟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诚意,“能与羲和妹妹这般灵心慧质、通透豁达之人谈诗论画,品茗清谈,是兰殊的荣幸,求之不得。”
温暖明亮的秋阳融融地洒在我们身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池水微澜,清澈的水面映出两个渐渐靠近的身影,模糊而宁静。
远处,王府楼阁精巧的飞檐在高耸的院墙内划出一方规整而有限的天空,但在此刻,这一方普通的石凳,一池寂寥的秋水,一卷薄薄的词集,却仿佛构筑起一个无形的、短暂的结界,奇妙地隔绝了墙外所有的纷扰与算计。
这里,无关位分高低,无关家族兴衰,只是两个年轻的、渴望精神共鸣的灵魂,在这深邃似海的宅门之内,偶然寻到的一处可以暂且栖息、汲取些许暖意的精神角落。
自那日后,每个得以从琐碎事务和人际周旋中暂时脱身的午后,若能侥幸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便会怀着一份隐秘的期待,步入这日渐萧瑟却于我而言别有洞天的后花园。
池水随着秋深愈发清冽,倒映着天光云影的变幻;园中花草渐次凋零,唯剩松柏常青,另有一番沉静气度。
两张石凳,成了我在这冰冷院墙内几乎是从命运指缝中偷来的、弥足珍贵的暖色。
苏兰殊的声音总是那样轻柔平和,她会为我细细描述更多江南的琐碎风情,从街头小吃的味道到节庆时的民俗盛况;会耐心教我辨识不同词牌的格律与风格特色;兴致来时,甚至会携来那张古琴,信手抚弄一曲。
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与共处中,我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苏兰殊身上那份淡泊与宁静,绝非伪装,也非楚瑛那般因畏惧而生的退缩,而是一种根植于丰沛精神世界和独立人格的、真正的超脱与清醒。
她像一株悄然生长在深谷中的幽兰,并非不知外间风雨险恶,只是清醒地选择了将生命的根系深扎于自己独有的土壤,静默地汲取内心的养分,安然绽放属于自己的幽微清香。
我贪恋这份难得的宁静与纯粹,视若珍宝,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漫长权力斗争风暴来临前,短暂而脆弱的间隙。
府中的时光依旧在暗流汹涌的明争暗斗中悄然流逝,未来的道路依旧布满荆棘,吉凶难测。
只是此时此刻,我尚且身处这片偷来的宁静之中,只觉得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耳畔的话语是那般投机悦耳,仿佛时光也愿意在此刻为我们驻足,显露出片刻静好的模样。
许多年后,当我终于站在那无人之巅的权力顶峰,惯看了生死别离,历尽了背叛与利用,在无数个锦帐绣被却孤寂彻骨难眠的深夜里,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不敢触碰的酸楚,回想起这些深秋午后。
那时的天光如何透过枝叶斑驳洒落,那时的云影如何在池中静静徘徊,那时苏兰殊轻柔的语调如何抚平焦虑,还有那时偶尔卸下心防的、短暂松弛欢颜的自己。。。。。。
这一切,都早已沉淀为记忆深处最纯净、最温暖,却也因对比而显得最遥远、最奢侈、最不敢轻易回顾的桃花源。
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