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你可算来了!”沈括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额头上赫然还有被红笔不慎划到的印记。他看见云济进来,顿时松了口气,急忙将放温了的茶端过来,往云济手里塞。
“听到老师召唤,一刻都不敢耽搁,只是离得太远,路上耗了大半天。”云济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有些奇怪地道,“老师,您在亲自核验账目?”
“王相公安排的差事,是要在正月十六开仓放粮。我接手时算过日子,时间虽不充裕,却也不算太紧张。谁知刚让延丰仓启出账本,竟有人登门告状。”
“登门告状?”云济不禁愕然,“这儿又不是开封府,来这里告什么状?”
“告什么状?第一,状告延丰仓诸多官员上下勾结,监守自盗,串通商贾,私自倒卖仓中存粮。第二,状告京畿路常平司贪腐成风,收受仓廪官员的贿赂,对延丰仓私卖存粮的事视而不见,甚至替他们遮掩,例行的督查形同虚设。第三,状告常平司、司农寺三次申请赈灾放粮,却伙同延丰仓假造账目,在放粮赈灾时贪墨钱粮!”
云济倒吸一口冷气,大宋从太宗年间开始设置常平仓,用以调节粮价、储粮备荒。提举常平司则是熙宁二年所设,不仅负责管辖仓储籴粜、赈济,还具有监察官员的资格。若这举报为真,京畿路常平司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还不知有多大的问题,如何承担得了赈灾重任?若举报是假,在这个节骨眼诬陷常平司和延丰仓数十名官员,闹得人心惶惶,还怎么赈灾?
“这告状的人想把天都捅个窟窿吗?子虚乌有的事,在这个当口儿可不合适深究啊。”
沈括一脸苦笑:“为师只是个办差的,怎会愿意深究?实在是告状者披麻戴孝,泣血求诉,还拿出一本账册,说是熙宁六年延丰仓的钱粮实账,要求我们彻查!为师也不愿查,但又不得不查啊!”
“披麻戴孝,泣血求诉?”云济忍不住好奇道,“谁啊?”
“是个年轻书生,名叫郭闻志。他父亲郭护,曾是原京畿路常平司署下的督粮管勾,熙宁五年到六年上半年时,充任过延丰仓的仓监,负责延丰仓实务。去岁七月,因被查到五万石粮食账目问题而下狱,不久便病死在大牢里。”
“是他?”云济不禁愕然。
“怎么,你认识他?”
云济和郭闻志倒也有一面之缘,他第一次去胡家赴宴时,曾碰上郭闻志在胡安国寿宴上当众提亲。
延丰仓的官吏和郭护都是旧日同僚,他们都不曾想到,郭护都病死半年了,其子会突然冒出来,更没想到郭护生前还留了一本账册。郭闻志拿着账册告上门来,说去年郭护是受同僚欺骗,成了他们的替罪羊,因为他一死,就可以把延丰仓的账目给做平。实际上,延丰仓的缺口,远不止暴露出来的五万石。郭护还记着一份流水实账,郭闻志整理遗物时才发现,按照这个账本,延丰仓的账目还有更大问题。
沈括本是朝中少有的能臣,但这当口儿碰上这种事,也是头大如斗。
云济若有所思道:“老师,您应该庆幸郭闻志在您查账的时候告了这状。这账若不查清楚,万一延丰仓的账目真有问题,您也会被牵扯进来。”
“谁说不是?我们刚刚封了延丰仓的账,准备审计,郭闻志就闹出那么大阵仗,为师当然要查个清楚。当时距离正月十五还有八日,时间倒也来得及,可是谁知……唉!都是喝酒误事,中间耽误了一日。如今算来只剩两日,我怕核不完账目,所以急忙将你请了来。”
“喝酒误事?”云济甚是惊讶,喝酒误事对狄依依而言再正常不过,但发生在沈括身上,就太过稀奇了。
沈括苦笑道:“那是查账的第五日,账目已经初查了一遍。特别是郭闻志带来的账册,里面记载的收入支出,跟延丰仓提供的账目都对得上。他那本账里,很多籴米粜米的记录都不合规矩,其中有几批粮食,是通过十四家粮行转贷给贫民的。不过这是延丰仓应急之策,临时拆借倒换,由粮行转贷粮食,总体说来并没有贪污和私卖。至于那些账目的不规范之处,几乎各个衙署都有,只是小毛病而已。”
“也就是说,延丰仓的账目并无问题?”
“小毛病不少,大问题却没有。”沈括点了点头,“那郭闻志想必是个书呆子,看见那账本上的记录,确实有一些不合规矩的地方就大惊小怪,以为抓住了别人的把柄。但处理事务要懂得变通,只需账目不出差错,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们一连查了五日,终于确定郭闻志是小题大做,悬着的心也便放下了。于是我派人从锦林楼请了最好的陈铛头,做了一桌最拿手的石板羊羔肉,好生招待了大家一顿。”
“你们喝酒了?”
“当然,酒是少不了的!那陈铛头自夸锦林楼藏了一坛‘三日醉’,乃是百年陈酿,只要喝一杯,便会醉三日。”
“依照老师的性子,定然不信。”
沈括苦笑道:“你说得一点儿没错。为师向来只看真凭实据,什么喝一杯醉三日的酒,为师一点儿都不信!随为师来查账的这些专勾官,对那铛头的自吹自擂也都嗤之以鼻。我们总共十一人,人人都尝了这三日醉。”
“难不成……都喝醉了?”
云济瞪大了眼,总共也就一坛酒,十一个人喝,居然全军覆没,这酒量简直连他都不如!
沈括连连摇头:“跟酒量没关系,那酒确实有独到之处。闻着香气四溢,喝着醇厚馥郁,暖乎乎一杯下肚,浑身软绵绵、暖洋洋的,忍不住便睡了过去。我们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两宿,等彻底清醒,已经是昨天早上了。”
“睡了整整一天两宿?从十一日晚上,睡到十三日早上?”
“是从十一日下午,睡到十三日早上。”
“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们中间就不曾起来过吗?”
“怎么没有?为师又不是六七岁的娃儿,怎可能一觉睡到头?”
沈括一边讲述,一边回忆。自处理开仓事务以来,他们都是封衙查账,一共十一人,吃住都在此处,就连各自的下人也都打发回去,或者留在外院候着。每天早上,厮役们会打来热水,供他们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