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依依愣了一愣,才想明白,张无舌的意思是,因为胡安国获罪,胡记粮行已经被查封了。
云济喃喃自语:“果然如此。可其间又有什么关联?”
狄依依问道:“什么果然如此?”
“若算上胡记,年前就已不收盐钞的,共十四家粮行。郭闻志递交的账本上,记有十四家粮行曾从延丰仓贷粮,然后按照常平司的规矩转卖给平民,正是这十四家粮行。我查账时,也发现这十四家粮行,跟延丰仓的账目往来不太符合常例。”
狄依依似懂非懂,云济也一时琢磨不透。
自从貔貅夺粮的变故发生后,市易司粜粮再度收紧,寻常若无门路,休想买到平价粮。而各大粮行短短数日内大肆提价,今日官府眼看不对,派人上门告诫,粮行只能稍作收敛,不再明目张胆和市易司作对,但各有投机之法,绝不降价粜粮。搅弄得东京城内人心惶惶,几乎一片末日景象。
云、狄二人匆匆赶到沈括府邸,正好沈括忙碌了大半日,刚刚回到家中。问及筹备粮食的事情,沈括告诉云济,貔貅夺粮发生后,他曾挨家挨户去豪门大户借粮,均遭拒绝。王相公已经找他商议,若百万石存粮不能寻回,只能从其他地方调粮。为保京师,政事堂已经下令京西北路、京东西路、淮南北路常平仓暂闭,各出四成粮食运往京城。
“什么?”云济大惊失色,“从邻路运粮?就算运粮,也该从南方调遣才是!现在北方大旱,这几路所遭旱灾,除了淮南北路,哪有比京畿路轻的?他们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支援京城?”
狄依依也道:“粮食运到东京,这些州县的百姓怎么办?他们吃什么?”
沈括神色黯然:“为今之计,也只能大局为重,先保京师,以稳天下。至于邻路州县,却也顾不得许多。”
几人相视苦笑,明知此举对其他州县不公,更是委屈了其他州县百姓,也不知京郊各地,又得死多少灾民,可“大局为重”四字,就如山一般沉甸甸压了过来,谁也推之不动。
云济不甘地道:“北方大旱,朝廷许灾民随丰就食,其实还有‘东京除外’四个字隐在背后。我们去陈留走了两遭,各州县都在设法安置流民,实则身负任务,将流民截留在京畿外,以免扰乱东京。”
狄依依讥讽道:“好一座东京城,将周边郡县当围墙,把流民阻隔在城外,圈住这一城歌舞升平。如今城内丢粮,又来抢夺邻路郡县的保命之粮。”
“东京城内有皇宫,有朝廷,有王公显贵……”沈括知他二人毕竟年轻,教导他们道,“你们早该知道,京城本就是铸在其他州县身上的空中楼阁。”
云济突然叹道:“要说世间只吃不泄的貔貅,莫过于这座吸食着亿兆百姓膏血,奉养着万千皇族贵胄,四海列国风骚独领、亘古至今繁华第一的……东京城啊!”
狄依依深有同感,只觉这番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全天下供养的一座东京城,到如今居然缺粮了,岂不可笑?
“其实……东京城根本就不缺粮。”云济苦笑道。
狄依依诧然道:“不缺粮?怎会不缺粮?”
云济道:“皇亲国戚,王公贵胄,他们缺粮吗?京城近二十家粮行,他们缺粮吗?他们粮仓里所存的粮食,够全城人吃一年半载!可他们会把粮拿出来吗?就算拿出来,也绝不会让穷苦百姓买得起!”
他并未细说,但狄依依全然明白过来。此时的东京局势已成死结,高官显宦和富贾粮商囤粮居奇,大户人家的粮仓堆积如山,粮价却高处云端。此时官府没有足够的平价之粮,那往后的数月间,少说有一半的平民买不起粮。“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绝非诗家虚言。
“这不是……撑死的撑死,饿死的饿死吗?”
云济点点头,恍然想起了高士毅咒骂貔貅刑时所说的话:“你们哪里知道这是何等酷刑,简直就像一片身子被丢进两片地狱,上半截叫你饿死一千遍,下半截却叫你撑死一万遍!”
狄依依见他发愣,呼唤了他一声。
云济惊醒过来:“你不觉得,这座东京城,也像中了貔貅刑吗?”
“貔貅刑?”狄依依细思一番,恍然点头,“倒真是像呢!那这一出貔貅刑怎么解?”
云济没有答话,两人相视一眼,均知若不能及时破解这出“貔貅刑”,不出一个月,东京城这座雄城庞大的尸骸就会横陈在寸寸干裂的中原大地。
转眼到了下午时分,两人去探望郑侠。
原来云、郑二人虽然就医时间相差无几,大夫的医术却高低有别。在李道长诊治下,云济已经能够到处闲逛,而郑侠受其他大夫救治,经过一日修养,依旧头痛心慌,一天内呕吐了三次。
于是两人接了郑侠,将他送到道生医馆疗养。
道生医馆设了数间病舍,每舍均有两三位病患,安排给郑侠的那间,有一张床围着灰白色帐子。云济正觉奇怪,狄依依低声告诉他,道生医馆中凡遇到病患即将离世,就用帷帐隔开,一来方便和家人独处,二来避免影响其他患者。
二人揭开帷帐,见床榻上坐着个女童,七八岁年纪,面色枯黄,身形消瘦,额头上搭着一卷湿汗巾,整个人罩着浓浓病气,唯独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没有沾染半点沮丧和晦气,和她垮掉的身躯格格不入。
狄依依只看她一眼,就觉莫名心疼,仿佛心被攥紧了一般,但看她相貌,又觉得似曾相识。
云、狄二人打听后才知,这女童就是疙瘩巷被烧房屋隔壁家的女儿,没有大名,小名就唤作“姊姊”。年前她突然害了病,高烧不退,父母送她来求医,才知她患了脑痨,病势甚是凶猛,连李侍医也扼腕长叹。她父母见治不好,生怕多花钱,将她弃在医馆,偷偷走了。医馆不知她父母去向,只得将她留在病房过年,如此拖了多日,连日烧了退,退了烧,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到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