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号下午一放学,赵诗华就扛着个大背包冲去长途汽车站,结果却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虽然抢到了立马出发的车票,却因为假期回乡的车流量太大,她在高速公路上堵了六七个小时都不止,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
尽管又累又困得连眼皮都撑不开,但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还是令她感到安心,仿佛时空跳跃一般联结了从小学到当下在家里的每分每秒,而中间在校园的时光则通通被剪切掉。
奶奶还是那么精神矍铄,妈妈还是那么勤快干练,爸爸还是那么地……不靠谱,仍旧天天做着发财梦,有事没事买张彩票,抓住一个刚学过货币、市场、价格等概念的高中生就大谈特谈股市基金,还让赵诗华以后当他手下的财政顾问,妄想开拓一番新事业。还好家里的钱不在爸爸手里,要不然以他的折腾劲儿,肯定是搞到破产才甘心。因此他也只是“夜里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磨豆腐”,他们家不做豆腐,倒是腌面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地道。
长假七天她基本都窝在家里,活动范围不超过以家为圆心的方圆百米。白天在家里写作业,中午和晚上会下楼去店里帮帮忙,毕竟正逢黄金周,出游或返乡的人也多了起来。
赵诗华小时候还会碍于面子问题,不愿意来帮忙,怕有同班同学经过,自己被认出来而觉得丢脸,尤其是因为那时候的小学是属于街道社区的学校,大家基本都住在同一个片区。她也不是没有上演过“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戏码,那次是跟几个朋友出去逛街,经过店门口时,她故意撇过头,没进去打招呼。
后来看了一部《武林外传》,赵诗华时不时代入到莫小贝的视角,又因为开餐馆和开客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她才转而认为食肆掌柜的小女这个身份也不错,逐渐解开了心结。再后来升上初中,反而由于从没有认识的人光顾过,她就更不在意了。
爸妈当然乐于见到店里头来了个免费的帮工,妈妈虽然嘴上念叨着“回家学习去,大人的事不用你帮忙”,却也没有真正把她赶回去过。可是当她到了第五天还照样套着件大号T恤、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出现,几乎快跟街上卖菜的大妈形象重叠时,妈妈终于不再关心她的学习,而是操心起她的社交活动:“整天窝在家里干什么?找个同学出去玩啊!”
她并非不想,而是不能。赵诗华上初中时就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更别提毕业后保持联系,因此并未收到任何同学会的邀请。
这种情形其实从初一那年的寒假就开始了,当时班里并没有人约她出来玩,赵诗华还以为大家都乖乖地待在家里过年,开了学才知道其实别人隔三岔五地见面,只是没邀请她而已。得知自己被排除在外的那种感觉,既像是掉入了万年冰窖,又像是被一团火灼烧着,让她根本无所适从。
赵诗华被人从山顶一脚踢下山崖,在谷底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种不明不白的冷落甚至是抛弃,令她一个人长久地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如同一头被隐形的绳索所捆绑的困兽。短短几个月,赵诗华就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女。
那时姐姐已经离家去上大学,家里人只以为她是学习压力大,再加上每天都起早贪黑的,便不曾过问太多。她想找个人倾诉也遍寻不着,至于小学时的好朋友,也都因已各自融入了新的圈子而渐渐疏于联络。她试过打电话给王子童,却在听到对方兴高采烈地描述新学校时,怎么也开不了口诉说自己的困境,只能打哈哈地敷衍过去,最后怏怏地挂断。
赵诗华因而特别羡慕屏幕里那些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小时候能够无所顾忌地嬉戏玩闹,长大后还可以天各一方地互相关照。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友谊地久天长”慢慢就变得跟圣诞老人的礼物一样地不可信。赵诗华叹口气关掉电视机,回到房间里继续写作业。
她翻开政治书,手指拂过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脑海中忽然蹦出邵一夫当时抱着这本书不放手的夸张动作,吓得赵诗华赶紧摇摇头。尽管他算是除了亲人外自己认识得最久的人之一,但是这种青梅竹马就算额外再赠送个超级大礼包她也不会要。
算了算了,还是好好珍惜当下的际遇。于是她便给朱妙妍还有卓思奇都发了信息,问她们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去哪里玩之类的。朱妙妍隔了一会儿就传回来一张在迪士尼城堡前的照片,她戴着米妮的头饰,双手在眼睛旁边比着剪刀手,估计是去了香港。而自己就连港澳通行证都没办过,更别提去迪士尼了。卓思奇则似乎是有事在忙,久久地不予回复。
赵诗华现在总算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盼着假期早早结束。因为一个人太冷清,还是校园里有同学比较热闹。
然而一旦回到了学校的环境,赵诗华反过来又觉得周围实在是太吵了。大家似乎还完全陷在长假的兴奋劲头中,课间休息时乱哄哄得犹如菜市场。就连说话也得提高好几个分贝,别人才能听得清,比如同一个人的名字她已经听到重复好几遍了。
“邵一夫,有人找。”又过了一会儿,“喂,邵一夫!有女生找你!”
“邵!姨!夫!”帮忙传话的同学快崩溃了。
赵诗华在收拾书本,许久都没听到后方传来什么动静,便疑惑地回过头扫了一眼。邵一夫正戴着耳机听音乐,脑袋随着节拍轻轻地晃动,似乎还在小声地跟唱。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指指后门的方向,示意有人找他。
邵一夫朝后门看了眼,突然间慌里慌张的,连忙摘掉耳机,不过耳机线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他着急地一扯,差点没把自己勒死。赵诗华纳闷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邵一夫手忙脚乱成这副模样,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简亭亭在找他。
入学以后,大家好奇的除了年级第一是谁之外,便是级花、级草的桂冠花落谁家。对于级草,女生们尚且没有定论,比来比去都像是在矮子里拔将军,大概是偶像剧看多了,眼光变得刁钻。倒是级花,军训才刚结束,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一致认定五班的简亭亭当之无愧。
简亭亭不属于邻家女孩的那种甜美,她的美是隔着距离的。赵诗华第一眼见到对方时,竟觉得她仿佛被一层类似鸡蛋表面的膜所包裹,后来经过不论是对画画还是化妆都颇有研究的徐佳美指点,才明白这种感觉是由于简亭亭长得太白了。她似乎天生就应该活在被追光灯所照亮的舞台上,或者住在遥远的森林里当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公主。即使简亭亭也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扎一个马尾,却跟任何扎马尾的女生有着云泥之别,例如赵诗华,如果把头发全部扎起来的话,只会暴露脸盘大的缺点。
因此赵诗华完全可以理解邵一夫在简亭亭面前的慌乱,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一点他倒是跟小学时一模一样,跟王子童讲上两三句话就会结巴。
邵一夫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去,也不知道简亭亭对他说了什么,他就只顾着点头了,那样子就如同化身成了一头听话的牧羊犬,最后再从她手里接过几张纸,恨不得摇两下尾巴才罢休。一直到他转身回座位的途中,脸上还挂着憨笑。
“哟,收到情书了吗?”周信特地过来打趣。
“呸,你的情书长这样吗?”邵一夫抖一抖手里的纸,却按捺不住得意的表情。
“校运会报名表?这么快就开始报名了?问题是为什么是她亲自送过来的?”
邵一夫坐下来,一边翻了翻表格一边回答说:“我上次开会有事没去成。她说她现在暂时负责学生会文体部的工作,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你有事?”周信的语调一下子提高八度,“我怎么记得你是踢球才忘了去呢?”
“滚滚滚,别耽误我干正事,体育委员——老夫我要开始准备校运会了!”
听到“校运会”三字,赵诗华好奇地转过头,只见邵一夫拿出笔正准备填表格,在“班级负责人”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后却停了下来。赵诗华仔细一看,顶上一栏还需要填上“年级负责人”的名字,只不过简亭亭只写了一个“简”字。
“简亭亭的tíng是哪个tíng啊?”邵一夫用手肘推一推他同桌。
“你问我?我当然——不知道。”李修平摇摇头。
“师叔你知道吗?”
赵诗华剜了他一眼:“我不是你师叔,我叫赵诗华。”本来还想告诉他的,被这么一揶揄她又把话吞回肚子里了。
“啊对不起,说快了别介意,那你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吗?”见平时好脾气的赵诗华突然翻脸不理他了,邵一夫急起来,一把拽住她的马尾尖,“赵诗华赵诗华赵诗华!以后我就这样叫你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