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人间”的渊岳军沿着辽北、北直隶、山东一路南下,每过一座府城、州城,都会引发哗然与震撼。
不断有人加入扶棺送灵的队伍。
秦深率麾下荡平八部里,将靺羯人彻底赶出宝露高原的赫赫功绩,也在民间迅速传播开来。
渊岳军所到之处,百姓近乎狂热地议论着,说秦少帅在原北壁王庭之地,立下了记载岳军战功的巨大石碑,还在被靺羯人视为神圣之地的锡赫特山上,举行了祭奠战死将士的典礼。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中原多少年没有出过这般威震四海的战绩了?清平盛世指日可待!”饱经战乱的老人们感慨万分,“这何止是子承父志,是青出于蓝啊。”
眼见行程未半,队伍已从四万多扩充到六万人马,就连一时来不及供应的粮草,都有沿途百姓箪食壶浆地来捐赠。
而各省各府对此事的呈报,也如雪片般飞往京城,终于送到了延徽帝的御案上。
其时,延徽帝正在命宫廷画师绘制《群猫戏庭图》。
刺驾案后,延徽帝一直在养伤,胳膊上剜肉的伤口虽已大致愈合,但弩箭上的余毒仍是伤了身体元气,情绪一波动就容易心悸、心颤,不得不罢朝,慢慢调养。朝堂政务就多交给六部大员们打理,他时不时召尚书们进宫问事。
又因容九淋被正法,吏部尚书与阁相之位一直空悬。吏部众官也因受主官牵连,清空了不少,新换的官员尚未上手,处理事务总显得有些局促。
所幸饮溪先生的高徒韩鹿鸣入京觐见后,深受延徽帝青睐,直接被封为吏部右侍郎,否则吏部真是人才凋零了。
延徽帝也不急着再选个天官兼丞相,就这么空置着,让朝臣们看着眼馋也好,如此办事才会更卖力。
叶阳辞入宫奏事时,往庭下一站,与他混熟了的雪狮子就带头往他身上扑,其余好些小猫纷纷效仿,去轻咬他鞋履的翘头,或扑捉他衣摆海浪纹里绣的金鱼。
“别闹,有正事呢,一边玩儿去。”叶阳辞边驱赶猫,边偷偷从袖袋里摸出小鱼干,雨露均沾地喂过去。
他已经能与群猫嬉戏而面不改色了,掩在衣内的疹子也轻微到了不痛不痒、类似红晕的程度。倘若没有载雪所开的脱敏之药,没有这一年哪怕引发胃疾也不间断的服药,他在酷爱猫的延徽帝面前早就露了馅。
如今在延徽帝眼中,叶阳辞是连御猫都乐于亲近之人——皇帝相信,他所养的猫儿们都是有灵性的,会护主,会分辨忠奸。
而且,自从叶阳辞当上户部尚书后,朝堂各部捉襟见肘的财政情况得到了极大改善。办事也极其利落漂亮,尤其是关于精研院之事,叶阳辞办得隐秘、周全,从不多嘴问一句内情。
延徽帝不自觉越发倚重他,常召他问策,也常采纳他的主意。
就连朝臣们,背地里都称他为“假相”。
不是真假的假,而是假王的假。暂署的、非正式受命的王,却与真王有着同样的权利与地位。只是失势则难保,且爵位无法继承。与眼下的叶阳辞的确颇为吻合。
延徽帝吩咐停笔观望的画师:“继续画,把人也画进朕的群猫图里去。”他异想天开地补了一句,“给加个尾巴,这是猫妖。”
叶阳辞边在心里骂你全家都是妖,两代三支就没几个正常人,边上前禀道:“陛下,北直隶的各府上呈了同一件急要,臣都汇总在这份奏章里,请陛下御览。”
——这些呈报自从第一封落在叶阳辞手里,就仿佛卷地忽来的风,将他满身霜雪都吹散了。数月以来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也随之涤荡一清。他就知道,渊岳军还在世,秦深还活着!
当夜萧府内有人喜、有人怨。主屋与厢房内,斯人同样彻夜辗转难眠,但心底滋味却截然不同。
翌日,新任吏部右侍郎的府邸上,有人想拉着登门的主公痛饮美酒庆祝,被会武功的女大夫用拂尘敲了脑袋。
叶阳辞与韩鹿鸣联手压住了第一封地方呈报。
随后是第二封、第三封……根据各地不同府城奏报的时间差,他们从中很容易就推测出渊岳军的行进路线与目的地,以及抵达目的地的大致时间。
叶阳辞深吸气,平复激荡的心湖,对韩鹿鸣道:“这一场是气运之战。”
他与韩鹿鸣说话,从来不需要过多解释,彼此都心领神会。韩鹿鸣点头:“扶棺送灵这一招,真是神来之笔。秦少帅这是要将天下人心汇成一股最大的‘势’,助他成就大业。
“此乃帝王之能,非寻常人所能及。即使旁人能想到这招数,也缺少了秦大帅的威望遗泽,与渊岳军挽大厦于将倾的辉煌战功。”
叶阳辞丝毫不加掩饰地说:“茸客,他便是我为大岳选定的下一任国君。”
韩鹿鸣赞许地再次点头:“传说中麒麟入人间择圣主,非明王不出,出则为天下带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许多人并未意识到,麒麟不仅是瑞兽、仁兽,更是‘设武备而不为害’的神武之兽。以其堪敌真龙之战力,而行匡正辅佐之道,‘非不能也,实不为耳’。”
“扯什么神话志怪,跑题了吧。”叶阳辞笑睇他,“回归正题。延徽帝收到这些呈报后,定然不会任由渊岳军在如此浩大的声势中回朝,他也得造势,以压制秦深的士气,打乱他的步调。来,猜一猜他会如何反应?”
这一夜,韩府书房灯火通明。烛光将两个促膝而谈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偶尔举扇掩口,偶尔以茶相敬。
深思熟虑后,叶阳辞将这些呈报整理成奏章,亲自送到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