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方才研磨香末时那份全神贯注和小心翼翼,想起成功那一刻的巨大满足。那是一种不同于被赏赐、被允许的快乐。那是源自他自身记忆、经由他双手创造出的、切实的“价值”。
虽然这价值,仅仅是贡献了一缕或许并无大用的安神香气。
但这一点点价值,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波澜。
他不再仅仅是“大人捡回来的玩物”、“需要小心伺候的主子”、“可能会被随时丢弃的麻烦”。
他好像……也能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却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可是……然后呢?
这力量感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比起萧烬所面对的那些滔天风浪、那些他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复杂局势,他这点辨识草木、记得几个古方的小聪明,算得了什么?
大人需要的是能替他灭火、能替他筹措万金、能替他应对朝堂风波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合点安神香的小狐奴。
“禁脔”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将他心中那点刚刚萌生的热切浇灭。
他是什么身份?
一个连走出这庭院都需要特准的、依附于男人喜怒生存的囚鸟。哪怕识得几个字,看得懂几本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的悲喜,他的安危,他的一切,都系于榻上那个男人一念之间。
今日他能因为合香得到一句“还行”,明日也可能因为一句错话、一个眼神而万劫不复。
就像那场大火之后,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躲在殿内瑟瑟发抖,连上前询问的资格都没有。那句“碍事”如同冰锥,至今仍时不时刺疼他。
聪明又如何?
在这座吃人的府邸,在这波谲云诡的洛都,他这点小聪明,非但不是护身符,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若被有心人察觉,利用来做文章,甚至只是引起萧烬的猜忌……
裴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刚刚暖和过来的手脚又是一片冰凉。
那点因“有用”而生的欣喜,迅速被更深的茫然和恐惧所取代。
他该怎么办?
安于现状,继续做一个战战兢兢、偶尔能提供些许无足轻重“乐趣”的玩物,祈祷萧烬的耐心和兴趣能维持得久一些?
还是……或许……可以尝试着,让自己变得……更有用一点?不是这种取巧的小用,而是真正的、能让大人偶尔会觉得“省心”、“顺手”的用处?
比如,更努力地认字读书,或许有一天,能帮大人整理一些不那么紧要的书信文书?比如,更仔细地观察大人的喜好和习惯,将他的生活打理得更妥帖舒适?比如,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狐族或者山林的一些零碎知识,悄悄记下来,万一哪天大人用得上呢?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既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又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试图靠近,每一次试图展现“价值”,都可能被视作僭越和野心。
可是……若永远只做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那和软红阁里那些等待被玩坏丢弃的“货物”,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至少现在,大人似乎……并不反感他这点小聪明。
裴冶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盏小小的熏炉上,看着那袅袅升起的、带着他全部努力和期盼的青烟。
或许……他可以再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像丛林里最弱小的狐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爪子,感知着风向,一旦发现任何危险的征兆,就立刻缩回安全的洞穴。
他所求不多。只是一点点立足之地,一点点不被轻易丢弃的保障。
寝殿内,两人一坐一卧,一明一暗。
空气中,安神的香气与冰冷的算计、卑微的期盼与审慎的评估,无声地交织、碰撞、湮灭。
萧烬在权衡着如何安置这份意外脆弱的“灵慧”,是将它彻底圈禁驯化,还是偶尔容许它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裴冶则在挣扎着,如何在“禁脔”的身份枷锁下,为自己撬开一丝缝隙,寻找到一点点或许存在的、作为“人”,而非纯粹玩物的价值。
他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身份、权力、阅历、心性……无一不是天壤之别。
那缕清雅的香,或许能暂时抚平眉间的褶皱,却无法真正弥合那深不见底的差距。
未来依旧是一片浓雾。
榻上的萧烬,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似乎已然沉沉睡去。
只有那微微绷紧的肩线,透露着其主人并未真正放松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