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大堂,灯火通明。
瑶掌柜取来一套越窑青瓷茶具,茶瓯釉色如千峰翠色,莹润生辉。她将炙烤过的茶饼投入茶碾中,素手执碾轮,不紧不慢地来回碾磨。
咔嚓、咔嚓——
清冽的茶香随着碾轮与碾槽的摩擦徐徐散开,那规律而近乎冷酷的碾磨声,像一下下敲在公孙娘子的心尖上。
公孙娘子正独自坐在一张食案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带上的一颗珍珠,面色虽依旧苍白,却已没了昨日那惊惶欲绝的凄楚,反而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瑶掌柜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碾茶,因醉酒而缺场昨日的李渔摇着扇子,眼神却精光闪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幕。
贺兰澜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玄甲未卸,解下的佩刀就随意地搁在手边的食案上。
他垂眸吹散茶沫,泄露一丝近乎慵懒的活气。
人都到齐了。姜糖站在大堂中央,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跳得有点快。她捏了捏袖中的司历尺,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镇定。
“那我就开始说了。找大家来,是有一个推论需要验证。验证过后,就能找到阿宝。”姜糖瞥见公孙娘子的脊背直立了起来。
“公孙大家,”她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您昨日说,阿宝是初七不见的,对吗?”
公孙娘子抬眼,睫羽微颤:“是……妾身从登高宴上回来,孩儿就不见了,只见窗外黑影掠过,落下这根……”她下意识地去摸袖口,却摸了个空,那根“姑获鸟羽”早已作为证物被贺兰澜收走了。
“是这根吗?”姜糖接话,从袖中取出两根羽毛举起,那黑色羽毛和西市买回的蓝色孔雀翎并排,除开那骇人的颜色,竟一模一样。
“可这根本不是什么姑获鸟的羽毛。是染黑的孔雀翎!”
公孙娘子的脸色白了几分,嘴唇抿紧。
“是的,我也想不明白,如果阿宝不是被怪鸟抓走,为什么会有一根假的姑获鸟羽落在你家?目的是什么?是谁做的?”姜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于是我去了永平坊,散光了一包水果糖,问了所有能在街上跑跳的孩子,初六晚上或者初七一大早,有没有人见过阿宝?”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公孙娘子骤然失血的脸上。
“真有个扎双丫髻的小丫头告诉我,”姜糖轻声说,“她说初六晚上,天刚擦黑儿那会儿,看见您牵着阿宝的手从后门出来。您还蹲下身,塞了块饴糖在阿宝嘴里。”
她直视着公孙娘子瞬间空洞的眼睛继续道:“小丫头嘴馋,多看了两眼,记得特别清楚。她说阿宝吃着糖,高高兴兴地就和您走了。可奇怪的是……”
“约莫一炷香后,她却看见……只有您一个人,独自沿着墙根,慢慢地走了回来。”
“你胡说!”公孙娘子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刺耳,“你凭什么……你……”
公孙娘子攥着衣角的指节渐渐发白,只觉得瑶掌柜那不停碾茶的声音磨得人耳膜生疼,胸口窒闷得透不过气。
诡异的是,在这几乎令人崩溃的紧绷中,公孙娘子心底竟涌起一丝扭曲的渴望,渴望这漫长的伪装被彻底揭穿,渴望从那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彻底解脱。
姜糖用更高的声音压过公孙娘子,步步紧逼。
“昨日您冲进食肆后,不是盲目哭诉,而是精准扑向瑶掌柜,而非寻常食客,因您知掌柜是话事人;您亮出证物时故意提高声量,确保全场听见。这是您的表演。”
“您心知此事若报官,金吾卫必详查细问,自己的谋划易暴露。而食肆鱼龙混杂,更易散播‘姑获鸟’谣言。所以刻意选择宾客最多的黄昏时分闹事,实为这里胡商、文人、百姓齐聚,最适发酵诡异传闻。这是您的算计。”
她叹了口气,那点故作老成的镇定褪去,露出底下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难过:“从来没有姑获鸟。那羽毛是您借着民间传闻做的假。阿宝,是被您抛弃了。”
公孙娘子踉跄一步,跌坐回席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
“最后一个问题,只能请教您了。公孙大家,事已至此,就请说说您的动机吧。抛弃一个孩子不需要如此大费周折。您制造姑获鸟的假象,并来食肆求助是算准了时机,特意来演给一个人看的,或者说,是演给整个长安城看的。那么,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食肆的门被轻轻推开。
寒风卷着雪沫涌入,随之进来的,是抱着一个三岁女童的金吾卫。那孩子小脸红扑扑的,窝在金吾卫冰冷的玄甲怀里,正是公孙娘子“被拐”的阿宝!
阿狸正骄傲地蹲在金吾卫的肩头,甩了甩尾巴。
金吾卫的语气复杂:“这大肥猫有点门道,孩子找到了。就在隔壁街宅子,说是已经找好买家,只待悄悄送出城去了。”
瑶掌柜终于放下了茶碾,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真相大白。公孙娘子颓然跪地,从怀中取出一份曲谱。
李渔接过曲谱,翻看两下便发现异常,皱眉大声念出了扉页上当朝刑部侍郎房琯留名的批注:“羽衣一曲动天下,何必尘世染俗胎。”
“乱世将至!妾身……妾身苦心经营,才得了房侍郎门下一条门路……若能得一曲惊鸿,或可安身立命……可带着阿宝,如何攀附清流名士?”她泣不成声。
房琯?姜糖没想到原来答案是这样!
刑部侍郎房琯在时下以名士风度、喜好琴棋书画、广交宾客而闻名朝野,是文化圈的顶级流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