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从静止的姿态到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肉眼可见的气场,都在清晰而不容误解地发射着同一个强烈的、重复过无数次的信号:"请勿打扰,专注自我"。
昨天那个在暴雨倾盆的餐厅里微微失态、脸色苍白如纸、最终在雨幕中近乎仓惶逃离的、带着脆弱感的背影,以及微信上那个孤绝而冰冷的、只有一个"嗯"字、仿佛凝结了所有失望与距离的回复,此刻仿佛真的只是与眼前这位沉静如水、自持如冰、情绪无懈可击、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的林博士毫无关联的、已经褪色模糊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幻觉。现实的冰冷,覆盖了记忆中短暂的波澜。
沈知时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堆叠如山的行李箱,目光几次三番、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掠过林叙倚靠窗边而立的那道沉静侧影。
候机厅顶部冰冷而均匀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他专注望向窗外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如同精心雕琢出的山脊,侧脸的线条清晰、冷峻、完美得近乎不真实,下颌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令人心折却又不敢靠近的锐利感。
那份置身于周遭喧嚣之外、心无旁骛、完全沉浸于自我世界的、遗世独立的姿态,被他构建得如此完美无懈,仿佛他独立存在于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感知、能进入、能掌控的特定时空之中,他人皆是旁观者。
沈知时心底因他最终出现而泛起的那丝细微的、如同石子投入湖面般的涟漪,很快便被一种更深沉、更苦涩的、如同潮水般涌上的无力感所取代。
那道他一度以为被昨天餐厅里那个意外的微信二维码短暂凿开过的、或许能通往过去的细微缝隙,在现实冰冷而明亮、不容置疑的光线下,似乎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过于乐观的错觉。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时间、误解与沉默筑成的冰层,依然那么厚重,那么坚固,仿佛从未有过任何松动的迹象,甚至比记忆中更加寒冷。
领队陈工提高了音量,用一种尽量提振精神的声音招呼道:"各位,证件和托运都办得差不多了,准备过安检了!携带大件仪器需要开箱检查的,提前准备好钥匙!大家互相提醒一下,别落了东西!"
队伍开始缓缓地、像逐渐苏醒的河流般向前蠕动,带着一种奔赴未知的、集体的使命感。
沈知时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难言的心绪,弯腰再次握住铝箱冰凉的拉杆,用力将其提起,沉重的箱体让他的手臂肌肉瞬间紧绷,爆发出清晰而流畅的力量线条。
他沉默地、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珠,汇入移动的人流,随着队伍朝那象征着又一重关卡的安检通道的方向缓缓移动,每一步都感觉有些沉重。
安检的过程繁琐、必要且不容丝毫差错,充满了现代交通特有的秩序与规则感。林叙排在沈知时前方几个人的位置,中间隔着几位正在手忙脚乱脱外套、取电脑的同事。
当轮到他时,身着笔挺制服、面无表情的安检员示意他需要摘下耳机。
他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迟疑,利落而干脆地摘下,瞬间,外界所有的声音——模糊的人语、清晰的航班广播、机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如同被释放的、嘈杂的潮水般涌入他刚刚还处于绝对寂静的、被严密保护的世界。
他面色平静无波,如同最深沉的湖面,将耳机放入传送带上的灰色塑料篮中,接着是手机、钥匙串、黑色的皮质钱包、那个沉重的电脑包,一一放置,有条不紊,效率极高。
当安检员示意需要检查他随身携带的一份卷起的、关于古城核心区的精细结构图纸时,他配合地展开图纸的一角,动作稳定,以供仪器快速扫描和人工查验,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既无不耐,也无讨好,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再普通不过的、预设好的、必须完成的程序,冷静得近乎漠然,将自己与周遭的环境清晰地隔离开来。
检查完毕,他迅速而有序地、如同最熟练的工人收好自己的所有物品,第一时间重新戴上了那副黑色的降噪耳机,动作流畅自然得如同已经演练过千百遍、成为了身体的本能,再次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彻底地隔绝在绝对安静的个人声音堡垒之后,重新构筑起那无形的边界。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向侧后方沈知时的方向投来过任何一丝一瞥,哪怕是出于人类本能的无意识的扫视,也没有。他的世界,似乎再次完成了对外的封闭。
登机口终于开放,长长的、略显狭窄的廊桥连接着庞大而充满科技感的银白色机身,如同连接熟悉现实与神秘未知的唯一通道。
沈知时拖着他那无比沉重的铝箱,轮子在廊桥金属接缝处不断发出"咯噔咯噔"的、令人牙酸的沉闷声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费力,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
进入机舱,找到自己的座位(一个靠过道的位置,方便起身),他再次费力地将那个沉甸甸的铝箱塞进前方座椅下方那极其狭小、堪称挑战的空间里,箱角与金属支架摩擦,发出短暂而刺耳的、让人心疼的刮擦声。
他终于坐下,系好安全带,身体深深陷入并不算舒适、甚至有些压迫感的航空椅背,长长地、近乎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额角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而晶莹的汗珠,在机舱灯光下微微反光。
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由弱逐渐变强,如同苏醒的巨兽发出的低吼,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咆哮,强大的推力将人的身体死死地按在椅背上,体验着短暂的失控感与人类征服物理法则带来的奇妙征服感。
舷窗外,熟悉的候机楼、伸缩的廊桥、忙碌的地面引导车、各种色彩鲜明的地勤设备开始急速后退、缩小,如同被快速抽离的背景,最终被飞机急速上升带来的强烈眩晕感和微微的失重感所取代。
城市庞大的、熟悉的、由无数几何线条构成的轮廓在视野中彻底摊开,又迅速变得模糊、遥远,最终被下方翻涌不息、厚重洁白如无垠棉絮的茫茫云海彻底吞没,消失不见,仿佛与过往做了一个彻底的切割。
当飞机终于彻底挣脱地心引力的强大束缚,如同一只挣脱桎梏的雄鹰,一跃升至万米高空的平稳巡航层,机身趋于一种优雅的、令人安心的平稳,引擎的巨大轰鸣也转化为一种低沉而持续、仿佛已成为身体一部分、让人昏昏欲睡的稳定背景嗡鸣。
安全带指示灯叮咚一声熄灭,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舷窗外的景象豁然开朗,变得壮丽无比,撼人心魄——无边无际、浩瀚无垠的云海在脚下无限铺展,如同凝固了的、波澜壮阔的白色冰川,又似蓬松柔软的巨大毯子。
在初升朝阳那毫无保留的、强烈而纯粹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惊叹不已的金色、粉色与橙色的绝美渐变,色彩交融,光芒万丈,纯净得不染一丝人世间的尘埃与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