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穿过眼前玻璃上蜿蜒曲折、不断更新的雨痕,穿过远处被厚重雨雾彻底吞噬、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楼宇剪影。
穿过更远的、连最绚烂的霓虹都无法照亮穿透的、一片混沌的黑暗,最终停留在了一个虚空的、没有坐标、或许只存在于他内心的某个点上。那目光里有一种极深的专注,却又空茫得令人心惊。
灯光从他身后包裹过来,清晰勾勒出他挺直如一线的脊背线条。
略显单薄的衬衫布料之下,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像一对收得极紧、绷足了力道的羽翼,仿佛随时都要挣脱什么振翅而起,却又在下一秒被更沉重的力量压制,归于死寂的静止。
那一刻,他身上那副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冰冷疏离感,似乎被周身那层暖黄色的灯光稍稍软化了最坚硬的边角。
就像极厚的冰层上,忽然被某种温度熨开了一道极细极深的裂纹,从裂缝深处,隐隐渗出了一点难以掩饰的疲惫,一点深藏的孤独,还有一点……无人察觉、也无人有资格认领的脆弱。
沈知时的脚步就那样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
心头像是被某种柔软却尖锐的东西,极其轻微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而真切的酸疼。那感觉迅速蔓延开来,攫住了他的呼吸。
他几乎能想象到林叙此刻的状态——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压力,复杂耗神的技术攻关,或许还有项目内部那些看不见的人际周旋……
以及,那道由他自己亲手筑起、层层加固、如今却可能连自己也感到窒息、却无法轻易摆脱的心墙。
那份被他自己刻意压抑、强行按捺了许久的关心,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来势汹汹,几乎冲垮他理智的堤坝。
他没有上前打扰。甚至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窗前那个凝固的、仿佛一触即碎的身影。
他只是默默地、近乎无声地转身,改变了原本去往茶水间的路径,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他再次出现。
手中端着一杯刚冲好的、滚烫的黑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纸杯里微微晃动,散发着浓郁而苦涩的香气,热气在杯口袅袅盘旋。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一份刚刚封装好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那是他这边团队刚整理完的最新一期地表沉降监测异常点的初步分析报告。
他记得很清楚,这份报告是建模组下一步细化模型急需的基础数据支撑之一。
他的脚步沉稳,走到距离林叙身后大约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林博士。”沈知时的声音不高,在窗外磅礴雨声的持续背景音下,却显得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林叙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是从某种极深的沉浸中被忽然拉回现实。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
镜片后的目光先是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聚焦的模糊,随即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清明,看向沈知时,以及他手中那杯明显冒着热气的咖啡和那份眼熟的文件袋。
沈知时没有刻意寒暄,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直接先将那份文件递过去,语气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工作口吻:“这是你要的异常点初步分析,刚整理封装好,电子版稍后会邮件同步发送。”
他说话时,目光自然地落在林叙的脸上,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底那抹尚未被完全收敛起来的、深藏的疲惫,以及一丝迅速隐去的、因专注被打断而产生的极细微波动。
然后,他才将另一只手上的咖啡杯也顺势往前送了送,声音比刚才解释报告时,刻意放得温和了些许,解释道:“刚好多冲了一杯。看你还忙着,提提神。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话语也编排得极其妥帖且无懈可击——送交紧急报告是份内工作,无可指摘;而带杯咖啡,则被包裹在“刚好多冲了一杯”和“提神”这样同事间最普通不过的关怀之下,甚至连“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也成了一个客观的、充满实用主义的理由。
一切都被巧妙地安置在安全区之内,不会越界,不会带来任何负担或尴尬。
林叙的目光,先是落在递到眼前的文件上,停顿一秒,随即移向那杯冒着源源不断热气的咖啡。
袅袅的白汽在眼前升腾,背后是冰冷巨大的、被暴雨疯狂拍打的玻璃窗,窗外是一片混沌狂暴的黑暗水世界。
这一杯小小的、散发着热力和苦香的液体,在此刻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暖,几乎带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暖意。
他的喉结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速度快的让人以为是错觉。
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飞速掠过,像是措手不及的惊讶,又像是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烫到、而后被强行迅速压下的波动。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仿佛在那极短的一瞬间,需要进行一场快速的、旁人无法察觉的内心权衡。
空气仿佛凝固了短短的几秒。窗外的暴雨轰鸣声成为了唯一的主角,充斥著所有的听觉空间。
沈知时的心无声地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