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时间,时间很紧。下午……下午建模组内部还有个重要的短会,我……我得先走了。”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项目”这个词,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让他不至于彻底失控的救命稻草,用来拼命掩盖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的巨大慌乱和无处遁形的羞窘。
他捡起了筷子,却再也没有动任何菜的欲望,只是死死地将它们攥在手心里,用力之大,使得指关节都凸起泛出青白色。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加凝滞、更加令人难堪。沈知时伸出的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最终只能缓缓地、无力地收回,掌心一片冰凉的汗湿。
他看着林叙低垂着头,那紧绷得仿佛一触即断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受惊后本能地竖起全身尖刺进行防卫、内里却早已脆弱不堪的刺猬。
巨大的失落和铺天盖地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沈知时。
他彻底明白了,那道竖立在林叙心外的冰墙,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厚重、更加敏感,任何一点关于过去的、细微的试探与风吹草动,对林叙而言,都可能是一场难以承受的惊扰与折磨。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征兆地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利刃般撕裂了铅灰色的厚重天幕,紧接着,酝酿压抑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以倾盆之势轰然坠落,疯狂地砸向大地。
密集的雨点如同急促的鼓点,疯狂地砸在餐厅的落地窗玻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响,瞬间就将窗外的整个世界模糊、扭曲成一片混沌动荡的灰白色水幕。
这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和紧随其后的狂暴骤雨,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为两人之间这场无声的、充满了慌乱、失措与失落的艰难交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林叙似乎被这近在咫尺的雷声惊得肩膀又是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狂暴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雨势,又极其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沈知时那张写满了复杂、担忧与无奈的脸庞。
那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本能的逃避,还有一丝深切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终于在这内外交困的窘境中,下定了某种决心。
“雨……雨很大,”林叙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强行恢复的、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显得空洞无力的平静,“我……我叫辆车先回研究所。”他不再提及项目,也不再强调会议,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马上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对面那人仿佛能洞穿他所有脆弱伪装的、过于明亮的目光。
他几乎是触电般立刻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仓促,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等等!”沈知时的声音并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雨声和餐厅里低回的背景音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也在林叙起身的同一时刻站了起来,动作甚至比林叙更快一步,恰好挡住了他离开卡座的唯一路径。他的目光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看着林叙那双充满了慌乱、急于逃避的眼睛。
林叙的身体明显地僵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沈知时会如此直接地阻拦。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和警惕,充满了被逼迫、被冒犯的不悦,但深处那抹孩童般的慌乱也更加无处躲藏。
“雨太大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又是这种天气,叫车很难,就算叫到了,路上也不安全。”沈知时的语气刻意放缓,注入一种安抚性的沉稳,目光却紧紧锁着林叙,不让他逃离,“饭还没吃完。下午我们都还有重要的会要开,空着肚子硬撑,效率只会更低,对身体也不好。”他指了指桌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声音放缓,“我开车了,就停在对面。待会儿雨小一点,我送你一起回去,顺路的事。”
他特意强调了“顺路”和“效率”,将这些带着个人关怀的举动,巧妙地包裹在看似纯粹务实的工作需求之下,试图给林砌一个不至于太难堪的台阶,也给自己争取一个或许能挽回局面的、微小的机会。
林叙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倔强的直线,胸膛不易察觉地微微起伏着,显示着内心的激烈斗争。他看着沈知时,眼神复杂,又扭头看看窗外那如同瀑布般倾泻、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权衡着。
拒绝?在这样的天气和对方已经明确提出顺路的情况下,似乎显得太过刻意、太不近人情,反而显得自己心虚。留下?继续面对沈知时,继续这顿每一秒都让他如坐针毡、仿佛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午餐?对方那关切而洞悉的目光,仿佛能轻易穿透他所有辛苦构筑的、脆弱的伪装。
最终,那深切的、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感,和窗外那片狂暴的、令人无力的雨势,似乎压倒了他最后的抗拒意志。他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般的空洞和更加深重的疏离。
他没有说话,没有再看沈知时,也没有再看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肴,只是动作略显僵硬地、默默地重新坐回了原来的座位。他将目光径直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放逐出去,彻底隔绝在这个令人不安的空间之外。
沈知时暗自、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打赢了一场艰苦的小型战役,也跟着坐下。他没有再试图开启任何话题,无论是工作的还是私人的。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都可能再次惊扰到对方。
两人就这样,在这震耳欲聋的、几乎要将世界淹没的暴雨声和令人窒息的、厚重的沉默中,各自机械地、默默地吃完了桌上剩余的饭菜。
沈知时强迫自己咽下每一口食物,味同嚼蜡,食不知味;而林叙的动作则更加缓慢、勉强,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艰难而痛苦的任务,食欲全无。
结账时,沈知时抢先一步拿起手机扫码付款。林叙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关于AA制,但最终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份安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在路面和窗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沈知时的车停在街对面的露天停车场,有一段距离。
他撑开一把足够大的黑伞,示意林叙跟上。林叙犹豫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还是沉默地、迅速地钻进了伞下的空间。两人挤在这一把伞下,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肩膀和手臂不可避免地微微触碰。
沈知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林叙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种触电般的紧绷感,他刻意地将伞面大幅度地偏向林叙那边,确保他不被淋到,而自己露在伞外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冰冷的雨水打湿,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
车内空间狭小而密闭,很好地隔绝了外面狂暴喧嚣的雨声,却让车内那份沉默变得更加压抑,仿佛有形质一般充斥在空气中。
雨水在倾斜的挡风玻璃上汇集成湍急的、不断变化的水流,雨刷器以最快速度徒劳地左右摇摆,勉强维持着前方一片模糊扭曲的视野。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气和车内清洁剂淡淡的、有些冰冷的柠檬香味。
沈知时发动了车子,将暖风打开,徐徐的暖风缓缓送出,试图驱散一些寒意和湿气。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沉默得如同一尊冰冷雕像的林叙。林叙侧着头,脸几乎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专注地、甚至是贪婪地看着窗外飞速流过的、被雨水扭曲的街景,只留给沈知时一个线条冷硬、写满了“请勿靠近”的侧影。
车子缓缓汇入因为大雨而变得缓慢拥挤的车流。沈知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包裹着皮革的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rhythm无序。
他知道,这密闭的、暂时无法逃离的移动空间,这窗外狂暴的、将世界缩小的雨幕,以及自己刚才那近乎“强硬”的挽留,或许构成了一个极其短暂、却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窗口。
那道冰墙,或许能在这特殊的时空里,被撬开一丝微乎其微的缝隙。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但他努力让声线保持着平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林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