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深秋,天空是一种被寒流洗刷过的、近乎残忍的澄澈。蓝得像冰,高远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饱满,变得稀薄而锐利,它们斜斜地穿透公寓老旧的百叶窗缝隙,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几乎凝固的光带。
无数微尘在光带中无声浮沉,起舞,像一场缓慢的、无人观看的默剧。
沈知时坐在书桌前,身形陷在电脑屏幕散发的冷光里。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与灰度各异的卫星影像图交织,构成一个抽象而严谨的世界。
光标在规律地闪烁,一下,又一下,像一颗悬在虚空里的、冷静到极致的心跳。
他来慕尼黑工业大学(TUM)已经两年多了。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有着与故乡、和鄂州截然不同的刻度。
鄂州的时间是流淌的,带着市井的喧闹和长江水汽的氤氲,是活色生香的。
而慕尼黑的时间,则是被精密齿轮咬合着向前推进的,准确,冰冷,不容置疑。电车永远准点抵达站台,发出轻柔的刹车声。
但于沈知时,那是自由的。
行人的步履匆匆,目标明确,即使是在周末的玛丽亚广场,也少见真正的闲散;连街角那些胖乎乎的鸽子,起落之间都仿佛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时刻表。
这是一种近乎严苛的秩序感,将一切都纳入理性的轨道。
他租住的公寓位于老城区的边缘,一栋有些年头的建筑。
推开窗,视野能越过层层叠叠的红色屋顶,望见远处圣母教堂那对标志性的青铜色“洋葱”圆顶。
它们立在薄暮或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两个沉默的守望者,俯瞰着这座城市的日与夜。
申请TUM的交流项目,是经过无数次理性权衡后最优化解:全球顶尖的遥感与地理信息科学实验室,与欧洲空间局(ESA)的紧密合作项目,还有导师Prof。Weber在国际学界的赫赫声名——那位以严谨甚至苛刻著称的德国老头。
这一切都符合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轨迹中对“正确”二字的全部定义。
本科毕业放弃保研,执意申请TUM,在别人看来是精英的坦途,于他,却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逃离。
只是,偶尔在深夜,当一天高强度的计算和文献阅读终于结束时,当他站在狭小的阳台,任由阿尔卑斯山方向吹来的、裹挟着草木清冷的夜风穿透单薄睡衣时,心底那片被刻意压抑的虚空,便会悄然弥漫开来。
那虚空与一个名字紧密相连——林叙。
林叙。像一枚早已被时间尘封,却偏偏在血肉里生了根的针。平时无知无觉,稍一触碰,便是细密而持久的钝痛。
他不敢深究,只能习惯性地用更多的工作、更繁重的学习任务将其填埋。硕士阶段的课程比他预想的还要密集,算法推导、海量数据清洗、模型构建与验证……
他把自己钉在实验室的椅子上,常常待到凌晨,直到值班的保安拿着手电筒,用带着巴伐利亚口音的德语礼貌地请他离开。
Prof。Weber对他这种近乎自虐的勤奋表示欣赏,但也不止一次委婉地提醒过他:“Shen,academicresearchrequiresinspiration,andinspirationsometimesdoesntefromtheputers。Itmightefromacloudoutsidethewindow,oranuedchatinacafé。Youdontopullyourselfsotautlikeastringabouttosnap。”(沈,学术需要灵感,而灵感有时并非来自电脑屏幕,它可能来自窗外的一片云,或者咖啡馆里一段无关的闲聊。你不必把自己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他说这话时,总会用那双深陷的、湛蓝的眼睛温和却不容置疑地看着沈知时,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沈知时只是对导师报以感激的微笑,然后轻声说:“Thanks,Prof。Weber,Iwill。”(谢谢您,Prof。Weber,我会注意的。)
但转过身,依旧故我。
他害怕停顿,害怕任何不被占用的空闲瞬间。
因为一旦大脑放空,那些被理性强行镇压的疑问就会如潮水般冲破堤坝,将他淹没:林叙到底在哪里?
那三年若有似无的靠近算什么?十月底那个仓促的告别,是否真的是故事的终点?
确定博士研究课题时,面对几个备选区域,他鬼使神差地圈定了“中国长三角地区城市扩张的生态效应评估”。
他对自己解释,这是因为该区域城市化进程迅猛,数据序列完整,非常适于模型验证。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写在项目申请书里足以说服任何评审委员。
然而,当第一批历史遥感影像数据加载完成,屏幕上缓缓浮现出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轮廓——南京——时,他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骤然收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南京。林叙曾经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城市。他曾无数次在地图上看过这个距离鄂州不远的名字,却从未踏足。
如今,这座城市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地理概念,而是化为了他电脑里一行行坐标、一个个像素点组成的冰冷数据。
他试图用对待其他研究样本一样的绝对理性去处理它们,分析城市绿地的缩减、不透水面的扩张、热岛效应的增强……
可是,当他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时,视线总会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