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南的跑开让三人像被狂风骤然吹倒的麦秆一样,同时发出惊呼声、又夹杂着失控的大笑声,踉踉跄跄地向旁边歪倒了好几步,才互相搀扶着勉强站稳。
沈知时率先爆发出更大声的、畅快淋漓的笑声,顺势松开了林叙,转而一把用力搂住撞过来的顾淮南,兴奋地和他互相用力捶打着肩膀后背,用最直接的方式发泄着过剩的狂喜能量。
“哈哈哈!顾少爷!你丫这吨位真不是盖的!差点把老子直接撞飞出去!”
“解放了!必须撞!星哥!叙哥!晚上安排!烧烤!啤酒!KTV!通宵!不醉不归!谁跑谁是孙子!”
“喝个屁!你忘了?北清哥要是知道了,肯定第一个不让你喝!”
“靠!对哦……我哥说今天提前回来接我们的……”
林叙被猛地夹在两人兴奋雀跃的身体中间,巨大的撞击力让他眼前微微一黑,鼻梁上那副细框眼镜也被撞得滑落下去,歪斜地挂着。
夕阳那浓烈如血的残光落在他迅速低垂下去的脸上,完美地掩盖了那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苍白,和眼中那未来得及藏好的、浓得化不开的巨大失落与无法言说的狼狈。
他迅速低下头,借着抬手用力扶正被撞歪的眼镜框的动作掩饰一切,指尖冰凉得可怕,死死地按压着同样冰冷的金属镜架,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充满夏日尘埃、汗水味道和自由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汹涌情愫——
连同那个未完成的拥抱、那指尖悬停在半空的永恒遗憾,死死地、决绝地按回心底最深、最暗、永不见天日的冰冷角落。
指尖再次下意识地触碰到口袋里那个已经空了的薄荷糖铁盒,空荡的盒子此刻冰冷得像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却又同时灼热得像一块刚从熊熊炉膛里取出的烙铁,深深地硌着他掌心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而清醒的、近乎残忍的剧痛。
顾淮南还在兴奋地挥舞着手臂,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狂喜,大声嚷嚷着晚上的计划。
“对!庆祝新生!彻底告别这该死的三年!”沈知时笑容灿烂得晃眼,金色的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头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毫无负担的解脱与对即将展开的未来的无限憧憬,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也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
那种意气风发,让他彻底忽视了家里定时炸弹的爸妈。
林叙缓缓抬起头,看向沈知时。
那张在金色余晖中畅快大笑、充满生机与无限可能的年轻侧脸,那双盛满了星辰大海般浩瀚喜悦与自由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也更加……遥不可及。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动用全部意志力压下所有翻涌的酸涩、未尽的渴望和心底那一片骤然扩大的、令人心悸的空茫。
他极其努力地、调动了全身仅剩的力气,扯出一个与周围狂欢氛围完美契合的、带着疲惫释然的浅浅笑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好。”
夕阳熔金,将三人并肩的身影拉得极长极长,扭曲着投射在喧闹声渐渐平息的校园道路上,像一幅被拉长的、充满故事感的剪影。
沈知时和顾淮南勾肩搭背,热烈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暑假计划,声音洪亮,充满了对无拘无束夏日的无限向往和规划,每一个音节都跳跃着自由的音符。
林叙安静地走在沈知时身侧,保持着那熟悉的、仿佛早已刻入骨髓的半步距离,如同这三年里每一个一同走过的清晨与黄昏,每一个奔向教室或返回宿舍的瞬间。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前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路面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贪婪地流连在沈知时被汗水浸湿又干涸、显得有些柔软的额发、在夕阳下飞扬的、带着锐利少年气的眉梢、和那张不断开合、洋溢着最纯粹喜悦与自由气息的嘴唇上。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也再没有那场暴雨下方寸之地里,曾短暂流露出的、全然的依赖。
高考的战役,终是彻底落幕。悬顶三年之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铿然坠地,碎成齑粉,随风而逝,再无痕迹。
尘埃落定,新的篇章在脚下铺展,延伸向各自未知的、或许再无交集的远方。
而对林叙而言,那份深埋心底、未曾言明也终未敢言明的晦涩情愫,如同生物试卷上那道他精心设计、完美作答却注定再无后续验证的实验题,如同那在高温下彻底变性、空间结构永久破坏、再无法复性如初的蛋白质,已被他无比郑重地、沉默地封存在了名为“青春”的答题卡最深处。
他知道,陪伴终将走向各自的岔路,但此刻并肩走过的这段浸透了汗水、泪水、薄荷清凉、暴雨气息、油墨味道和无数个笔尖沙沙声的岁月,连同那场雨下方寸之地的贪恋体温、那颗正午阳光下无声放置的糖果、以及这个在黄昏极致喧嚣中被猝然撞散、徒留滚烫余烬与无尽怅惘的未完成拥抱,都已化作最深的烙印,刻进骨髓,融入血脉,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在每一个未来相似的、蝉鸣聒噪的夏夜,这烙印都将悄然泛起微光,带着永恒的、甜蜜的酸楚,无声地提醒他,那场名为“高考”的盛大战役里,他曾倾尽所有、无声守护过的最璀璨星辰。
他握紧了口袋里那个空了的、仅存自己最后一丝体温的薄荷糖铁盒,金属冰凉的棱角深深地、几乎残忍地硌入掌心软肉,带来一阵尖锐而清醒的痛楚,仿佛在最后一次确认某种无可挽回的终结。他轻轻地,无声地对自己说:结束了。
然后,他抬起头,迈开脚步,跟上了沈知时和顾淮南兴奋雀跃、奔向那个看似无限自由的夏夜的步伐。
夕阳熔金,将他们三人并肩前行的身影,长长地拖在身后,凝固成青春终章里,一幅带着灼人余温、极致狂喜与永恒遗憾的沉默剪影。
而他的左手,始终在身侧紧紧攥着,仿佛要握住那方寸之间,最后一点正在消散的、虚幻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