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时没什么胃口,草草扒了几口米饭,便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额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趴在油腻的桌面上小憩。
就连平时总是活力四射的顾淮南,此刻也略显沉默,只是低头默默吃着东西。
明亮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恰好落在沈知时微蹙的眉心、略显凌乱的黑色发梢和因为疲惫而紧抿的唇角上。
他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沉重,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让他整个人显露出一种平日里极少见的、毫无防备的脆弱感。
林叙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缓慢地、近乎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摊开在桌面的生物错题本上,那上面是他一如既往娟秀工整的字迹和清晰明了的图解——线粒体内复杂的电子传递链、神经元动作电位产生与传导的机制、生态金字塔中能量的逐级损耗……
每一个枯燥的知识点,此刻都仿佛拥有了温度,因为它们都曾是他们共同钻研、反复讨论的对象。
但每隔一小会儿,他的视线总会不受控制地、轻轻地飘向对面已然沉睡的沈知时。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那被金色阳光勾勒出的、带着明显疲惫的年轻轮廓,林叙心底那片因连番鏖战而几乎干涸龟裂的角落,悄然涌上一股带着酸涩却无比温暖的细流。
能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守在他身边,即使只是在喧嚣中共享这片刻沉默的时光,也是这最后战役的间隙里,他能抓取的、最珍贵的时刻。
他轻轻地、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放下筷子,动作小心翼翼,像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他再次下意识地确认了口袋里那两颗仅存的、如同最后纪念品般的薄荷糖,指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极其轻柔地、将其中一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糖果,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沈知时搭在桌边的手肘旁边。
糖纸在正午最强烈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小却异常耀眼的七彩光晕,像一颗无声颁发的勋章,又像一枚隐秘的、告别与祝福兼有的信物,安静地躺在那里,守护着他的安眠。
夕阳开始不可抗拒地西斜,浓烈得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光芒,斜斜地涂抹在教室的窗棂、磨旧的课桌和刚刚铺开的生物试卷上,给这最后的战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悲壮的色彩。
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声浪似乎要将屋顶彻底掀翻,固执地为这场即将落幕的青春之战,擂响最后也是最高亢的鼓声。
生物试卷徐徐展开,最后的无声冲锋,开始了。
沈知时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题目,学霸特有的那种沉稳和自信,在夕阳暖色调的光辉中慢慢沉淀下来,覆盖了之前的疲惫。
三年的汗水、无数个深夜里亮着的台灯、堆积起来足以成山的习题册……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浓缩在这几张薄薄的、散发着淡淡油墨味的答题卡上。
“下列关于蛋白质和核酸的叙述,正确的是?”沈知时目光锐利,瞬间锁定错误选项。脑中清晰浮现出分子层面的动态图景:蛋白质高温变性是空间结构(二、三、四级)的彻底破坏,涉及肽链展开、关键的二硫键断裂等,这一过程是不可逆的;而DNA双链因高温解旋(氢键断裂)后,若降温条件适宜,复性(氢键重新形成)是可能发生的。落笔果断排除D。
试题给出了脊髓中神经元a、b、c的突触连接示意图(a兴奋→释放递质作用于b;b兴奋→释放递质作用于c)。题干设问:“下列关于神经元a和b释放的递质对c神经元作用的叙述,正确的是?”
递质作用的核心机制是与突触后膜上的特异性受体结合后,改变膜对特定离子的通透性,从而引起膜电位变化(去极化或超极化),进而可能导致兴奋或抑制。但无论最终导致兴奋还是抑制,递质的作用必然伴随着膜对离子通透性的改变。
正确答案为C。沈知时落笔笃定,整个思维过程比选项本身更加清晰透彻。
笔尖在答题卡上划过流畅而坚定的轨迹,三年的知识积淀在此刻喷薄而出。当写到“神经-□□调节如何共同维持血糖平衡”的具体机制,需要描述胰岛素和胰高血糖素之间精妙的拮抗作用时,林叙在午休时分、悄悄递来那颗薄荷糖时,那双沉静专注、带着无声却强大鼓励的眼神,毫无预兆地再次闪过他的脑海。
笔尖在“胰高血糖素促进糖原分解”的字句间,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情感的停顿痕迹。
同一片时空之下,另一间考场内。林叙的生物答题过程,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仪器的最终调试操作。
他细致地在答题卡上描绘着减数分裂各时期的典型特征图,线条清晰流畅,标注准确无误。
面对一道给出复杂实验数据图表、要求分析不同光照强度对某种水生植物光合速率影响并推断其限制因素的题目,他条理清晰,论证严谨,结论明确肯定。
最后一道大题要求设计实验探究温度对某种蛋白酶(酶X)活性的影响,并预测可能的结果。这几乎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落笔时,“需设置至少5组温度梯度(如20℃、30℃、40℃、50℃、60℃),并严格控制所有无关变量(保持pH值恒定、底物浓度一致、酶浓度相同)……”
每一个细节都精准无误,体现着科学的严谨。
当写到预期结果曲线(酶活性随温度升高至最适温度达到峰值,超过最适温度后因蛋白质空间结构破坏变性失活而急剧下降)时,那个共同复习的雨夜,他为沈知时在手绘的酶动力学曲线图上耐心讲解,沈知时盯着图谱、眼中骤然闪过恍然大悟的亮光、随后对他展露的那个毫无阴霾、纯粹感激的笑容,清晰地、毫无预兆地浮现在眼前。
那个瞬间的笑容,成了他笔下这套严谨实验设计中,最完美的、无法被任何数据量化的“因变量”。
他写完最后一个句点,轻轻合上笔盖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整个灵魂都抽空的虚脱感猛地袭来,同时汹涌而上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空茫感。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