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叙那声简洁到近乎吝啬的“可以”,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边缘锐利的小石子,投入沈知时那片早已不再平静的心湖。荡开的涟漪层层叠叠,远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难言。
那并非纯粹的欣喜或放松,而是一种剧烈混杂着紧张、意外、以及更深沉、更小心翼翼试探的激荡。
他强迫自己压下瞬间涌上心头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追问冲动——比如“为什么这次可以了?”或者“你之前为什么那样冷淡?”——只是迅速地点点头,将这微小的进展紧紧攥住,生怕它溜走。
沈知时侧身让开道路,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好,我知道这附近有家还不错的粤菜馆,环境相对安静,适合谈事情,离这儿也就步行几分钟的距离。”
林叙没有推辞,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再次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率先迈开了步子。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背影挺直如松,带着一种固有的、拒人千里的清冷。
但沈知时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在他转身的瞬间,林叙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一个泄露了某些内在情绪的微小破绽。
那份冰冷而疏离的气场,并未因为一句简单的应允而有丝毫消散,反而在随后踏入的、狭小逼仄的电梯空间里,更显得无处不在,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气。
沈知时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落在光洁如镜的电梯内壁上,那里模糊地映出两人沉默而立的身影——林叙微微偏着头,刻意避开了镜面可能产生的目光接触,而他自己的脸上,则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寻和紧张——心底那点微弱的、名为期待的星火,仿佛被这现实的距离感悄然吹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酸涩的现实感:靠近他,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如同试图拥抱一块裹着坚冰的寒玉。
餐馆果然如沈知时所说,安静而雅致,午市的高峰已然过去,只剩下零星几桌客人。
柔和的灯光,舒缓的背景音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食物清香。他们被服务员引到一处靠窗的角落卡座,相对私密。
沈知时注意到,林叙在落座时,看似随意,却非常自然地选择了那个背对大厅大部分客人的位置。
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仿佛是在本能地划定一个无形的安全区,将自己与外界的热闹和窥探隔离开来,同时……也无形中将坐在对面的沈知时,牢牢地隔绝在了那道界限之外。
点菜的过程沉默而高效,近乎机械。
林叙几乎没怎么翻阅那本精美的菜单,视线低垂,专注于手中那杯冰水杯壁上不断凝结、又滑落的水珠,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沈知时对服务员报了两个口味清淡的菜名和一份例汤,尽量考虑到可能的口味偏好。
林叙直到最后才仿佛被惊醒般,匆匆加了一道主菜和米饭,语气平淡,没有多余的意见。
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后,桌面上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状态。窗外的天光被厚重低垂的云层严密过滤后,变成一种沉闷的、缺乏生气的灰白色,无力地投射在铺着白色暗纹桌布的桌面上,反而衬得桌中央玻璃瓶中那支孤零零的、纯白的百合花,显得格外苍白和脆弱。
“刚才会议上,”最终还是林叙率先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目光却牢牢地粘在窗外模糊流动的街景上,并未分给沈知时一丝一毫,“关于你们团队提供的InSAR历史沉降数据,我注意到时间序列的采样间隔似乎存在不统一的情况?这种非等间隔性,对于模型初始状态构建的精度和稳定性,可能会产生不可忽视的系统性影响。”
他精准地将话题牢牢锚定在绝对安全的工作领域,像一位熟练的工程师,迅速筑起一道坚固的无形堤坝,将任何可能越界的私人情绪洪水阻挡在外。
他抛出了一个纯粹属于沈知时专业领域的技术问题。
沈知时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仿佛接到了指令的士兵,迅速拿出平板电脑,调出相关的数据图表。“是的,林…林博士观察得非常仔细。”
他身体微微前倾,指尖点在屏幕对应的数据段上,解释道,“早期的卫星数据受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和卫星回访周期,确实不是严格的等间隔采样。我们在数据预处理入库时,已经对这部分数据做了明确的标记和相应的误差评估。”
他接着提出解决方案,将问题抛回,这是他们之间目前唯一被允许的、安全的交流方式——专业的答疑与对接:“如果你的建模过程严格要求等间隔输入,我们这边有成熟的插值平滑算法方案可以处理,或者,也可以根据你的要求,从历史数据中筛选出符合等间隔要求的子集。你看哪种方式对你的模型后端更友好,误差更可控?”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了一种可能性,语气严谨:“另外,如果原始数据的精度确实无法满足你的需求,我们也可以尝试引入深度学习的方法进行数据反演,理论上能够一定程度上提高数据的可用精度,但这种方法存在不确定性,不能保证百分百可靠。”
他自然而然地又将一个需要林叙进行专业判断的选择题递了回去。
林叙的视线终于从窗外那片虚无中收回,落在了沈知时手中的平板屏幕上。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节奏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
“优先提供带有原始时间标记的位移数据,同时附上你们推荐采用的插值平滑方案的详细说明文档。”
他思考了片刻,语速平缓而清晰,带着研究者特有的审慎,“精度当然是越高越好。
模型本身对一定程度的非等间隔性内置了容忍算法,但我们需要额外评估你们采用的平滑方法可能引入的潜在误差范围。后续阶段,很可能需要你们数据团队协助进行专门的敏感性分析测试。”
他接着沈知时关于精度的话头,客观陈述现状:“模型的最终评估和验证,我们会根据后续实地调研采集的真实数据进行。但关于数据精度本身,坦白说,早期数据受限很大,只有近几年的新型卫星才能达到亚米级甚至更高的精度,再往前追溯,高精度数据非常稀缺。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在有限的基础上,反复进行数据反演和优化,试图逼近真实情况。”
沈知时迅速在平板备忘录上记录下要点。“明白了。那我们现阶段的目标就是尽可能获取并提供最高精度的数据源。”
他努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冰冷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链条上,试图忽略掉对面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疏离感,以及自己心底那份因知晓过往真相而悄然滋生的、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心疼。
“只能说,我们尽力向‘尽可能的高精度’靠拢。”他总结道,语气带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务实与保留。
“另外,关于你模型中提到的‘局部材料蠕变效应’对传感器优化布点策略的潜在影响,我们监测组内部进行过一些讨论。”
沈知时再次将话题引向更深入的层次,抛出一个紧密结合实际应用、需要林叙结构力学专业知识才能解答的疑问,“这种深层蠕变效应,具体会在多大空间尺度上,显著干扰甚至掩盖我们在地表监测到的真实位移信号?是否需要我们考虑在特定区域加密传感器布点,或者更换对深层形变更敏感的传感器类型?”
林叙似乎没料到他不仅跟上了自己的思路,还能提出如此深入和具体的实操性问题,镜片后的目光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专注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