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叙沉默地接过那支递来的马克笔。笔杆是温热的,还残留着沈知时掌心的温度和一点湿润的汗意。
他站在沈知时身后,距离近得能闻到他发间清爽的洗发水味道,能感受到他微微弓起的、充满生命力的背部散发出的温热气息,甚至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周围同学的说笑打闹声似乎瞬间被推远、模糊、虚化成了背景噪音,世界急剧缩小,只剩下眼前这片深蓝的“画布”和他自己胸腔里那震耳欲聋、无处遁形的心跳声。
他该写什么?
仅仅一个名字?太过普通苍白,配不上这独一无二的位置。
写一句常见的祝福?千篇一律,无法承载他心底万分之一的重。
写下那句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从未敢宣之于口的话?不,绝无可能。那是连月光都不能窥探的秘密。
笔尖悬停在微凉的布料上方几毫米处,微微地颤抖着。
他能感觉到沈知时在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甚至能透过这短暂的沉默,想象出他此刻可能微垂着的、长而密的眼睫。
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手拉长了,每一秒都充斥着心跳的轰鸣。
最终,他屏住呼吸,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落下了笔尖。黑色的墨水迅速在深蓝的布料上洇开一小圈。
他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笔划清晰而深刻,仿佛不是写在布上,而是要用这墨迹,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进自己的心底,融入骨血:
“星垂平野阔”。
这是杜甫《旅夜书怀》中的起句。他写下的,只是这前半句。后面本该是“月涌大江流”,但他停住了,没有写。
这五个字本身所蕴含的辽阔、苍茫而又孤寂的意境,似乎也暗合了他此刻无法言说、也无法排遣的心境——一种面对广阔无垠、未知茫然的未来时的孤独与渺小感。
而沈知时,无疑就是他这片苍茫天地间,所能仰望到的最亮、最遥远的那颗星。同时,这句诗的首字……“星”……藏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卑微又虔诚的秘密。
写完这五个字,他感觉手心全是湿冷的汗,指尖却冰凉得微微发麻。他飞快地、几乎是仓促地,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林叙。
这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一个属于他的名字。
“好了?”沈知时感觉到背后的笔触停下,直起身,转了过来。
他看不到自己后背那新鲜出炉的字迹,只看到林叙微微泛红的脸颊、低垂着的、不住轻颤的眼帘和紧抿的嘴唇。
“嗯。”林叙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虚。
他将笔递还给他,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地擦过沈知时温热干燥的掌心。那一小片皮肤接触,带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电流般的战栗,从指尖迅速窜遍全身。
沈知时接过笔,随意地、目光扫过林叙身上的毕业服,他的袖口和前襟还是一片空白,干净得突兀。
沈知时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语气不由分说:“光我签了可不行,不公平。你的也得给我签!”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拉过林叙的手腕。
林叙猝不及防,手腕被沈知时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
皮肤相贴处传来惊人的热度。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被那不容置疑的、带着笑意的力道和沈知时眼中坦荡明亮的目光给定住了身形,动弹不得。
沈知时没有选择容易书写的袖子,而是就着握着林叙手腕的姿势,将他的手臂微微抬起,另一只手中的笔尖径直落下,落在了林叙胸口偏左的位置——心脏正上方。
深蓝色的布料柔软而单薄,紧贴着皮肤,笔尖落下时,那细微而清晰的触感和摩擦感,毫无阻隔地透过布料,清晰地传递到林叙的胸腔皮肤,引起一阵心悸般的、酥麻的痒意,几乎让他腿软。
沈知时的字迹潇洒有力,行云流水,带着他一贯的自信和阳光,与他的人一样耀眼:
“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沈知时”
很官方,很标准,很符合他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也充满了真诚的、毫无阴霾的祝福。
写完后,他还像完成一件艺术品般,轻轻吹了吹那未干的墨迹,气息温热。
“好了!”沈知时满意地松开手,顺势拍了拍林叙的肩膀,笑容晃眼,如同此刻最炽烈的阳光,“这下扯平了!”
林叙低头,看着胸口那行墨迹未干、龙飞凤舞的祝福语,每一个字都透着阳光的味道。
又抬眼,看了看沈知时近在咫尺的、笑容洋溢、毫无阴霾的脸庞。
他胸口被沈知时指尖无意触碰过、被笔尖摩擦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与他心口那片冰凉的空洞和酸涩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那句“前程似锦,未来可期”,像一道温暖明亮的阳光,慷慨地照耀在他身上,却也像一道清晰无误的、无法跨越的界限,将他那些汹涌的、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心事,牢牢地、彻底地隔绝在外,判了无期徒刑。
他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嘴角,努力拉出一个极淡极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低声道:“谢谢。”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很快消散在喧闹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