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暑热和草木疯长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涌入,本该是自由和放松的味道。
然而在顾家,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冷却的琥珀,沉重、透明,却紧紧包裹着内里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将高考结束后本应有的那点松弛感挤压得无踪无影。
顾淮南陷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本摊开的毕业相册。
照片上的少年们笑容张扬,穿着统一的校服,背景是熟悉的教室和操场,每一帧都定格着刚刚逝去的、兵荒马乱却充满生机的青春。
他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仿佛还沉浸在昨日狂欢的余韵里,试图抓住一点轻松的尾巴。
但某种隐约的不安,像细小的虫子,在他心头悄悄啮咬。
父母在隔壁房间压得极低的、断续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却丝丝缕缕地传递出一种异常的沉重。“……到底要怎么和南南说?”
“……根本没法说。”
“那样瞒不住啊。”
“他…肯定也怀疑…。”
“……”
几个零碎的词语挣脱了束缚,飘进他的耳朵,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家里的气氛,确实从昨天起就变得古怪。
父母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笑容勉强得像糊上去的纸,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惶恐的审视,仿佛他是件一碰即碎的琉璃器皿。
而这种异常,与他心底另一件隐隐作痛的事微妙地重合了——那个在“成人礼”后就彻底失联、连人生大考的高考祝福都奇迹般缺席的名字——苏北清。
这个名字,像一根早已扎进肉里的软刺,平时不碰无觉,此刻却在周遭诡异氛围的催化下,开始隐隐作痛,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猛地合上相册,厚重的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过份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站起身,几乎没有犹豫,径直走向父母的卧室,抬手推开了那扇并未关严的门。
房内的两人像是受惊的鸟儿,骤然转过头来看向他,目光里有着来不及完全掩饰的慌乱与……
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父亲顾孝文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率先镇定了下来,只是那镇定像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怎么了?南南?找爸爸,妈妈有事吗?”
顾淮南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在父亲强作镇定的脸和母亲那双明显红肿、躲闪着的眼睛之间来回扫视。
“所以到底什么事瞒着我?”
母亲徐元芝几乎是立刻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一触即碎:“哪有什么事啊,南南,考完了就好好放松,是不是想去哪里玩呀?爸爸妈妈都支持你。”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过份刻意的轻快,尾音微微发颤。
父亲顾孝文的声音则低沉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是啊,别总闷在家里……”他话未说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头,重重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重量。他与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忧心忡忡、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助。
父母这两日异常的沉默和欲言又止,窗外明媚的阳光与室内冰冷沉重的氛围形成的巨大反差,以及那个盘旋在心头、不祥的名字——所有线索在他脑中飞速碰撞、串联!他抬起头,目光像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父母眼中那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深不见底的悲痛。
顾淮南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涟漪:“爸,妈,你们这两天到底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别瞒我,我快18岁了。”
空气骤然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抽干了流动性,沉重地压在每个角落。窗外树枝上鸟儿的鸣叫变得异常刺耳,又仿佛隔了很远。
18岁这三个字,让徐元芝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猛地捂住嘴,别过头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是啊,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18岁,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视作亲子的孩子,也才18岁啊。
顾孝文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脊背佝偻下去,整个人仿佛在几秒钟内老了十岁。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几次尝试,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不堪的声音:“南南……你……你要坚强。哥哥他……五月份,就在回来参加你成人礼的路上……出了……出了很严重的车祸……人……人没救回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然后轰然碎裂。
顾淮南脸上那丝残存的、茫然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先是猛地僵住,然后像遭遇重击的冰面,寸寸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毫无生气的底色。
他手中那本沉重的毕业相册,“啪”地一声重重砸落在地板上,沉闷的响声如同丧钟,敲击在死寂的空气里。
五月份?成人礼前?
那就是说……
在他满心欢喜、翘首以盼地等着哥哥回来,在他意气风发、全力以赴地走进高考考场,在他和同学们狂欢尖叫、庆祝终于结束高中生涯的时候……
苏北清已经不在了整整一个月?
而他们,他最亲最爱的父母,选择在他人生最重要的节点之一,将这个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消息,死死地、严密地瞒住了他整整一个月?